他再次开口，声音平和了许多：“我知道你的顾虑。身份这东西，有时候是荣耀，有时候…也是枷锁。”
李恪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微微收紧，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听着。
“你是个聪明人，也有能力。我在宫里这些日子，听兕子她们叽叽喳喳，也偶尔听你爹提起过你，说你‘英果类我’。”
何健旺慢慢说着，观察着李恪的反应。
果然，听到“英果类我”四个字，李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骄傲，有苦涩，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
“陛下…谬赞了。”他低声回应，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不是谬赞，你心里清楚，陛下心里也清楚。”
何健旺直视着他的眼睛，
“就因为清楚，所以更可惜。把你放在封地，看似安稳，实则是埋没了。这大唐的江山，需要栋梁，需要能臣，不仅仅是需要一个安分守己的亲王。”
“长安是漩涡，不错。但也是中心，是能真正做点事情的地方。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待在封地，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才能慢慢生锈，最后变成一个只会吃喝享乐的闲散王爷？”
这话说得有些重，甚至有些刺耳。
李恪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发现喉咙有些发干。
不甘心？他当然不甘心！
他体内流淌着父亲雄才大略的血液，也继承了几分外祖父…那份属于帝王的傲气与视野。
他读史书，习政务，练武艺，难道最终只是为了在偏远的封地了此残生？
可是…
“仙师厚爱，恪…感激不尽。”
李恪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
“但正因长安是中心，是是非之地，恪才更需谨慎。恪之身份…特殊，留在京师，恐非福分。不仅于己无益，只怕…还会给仙师带来麻烦。”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我留下来，不仅自己危险，还可能连累你。
何健旺听了，乐了：“麻烦？有我在，谁敢找你的麻烦？除非他觉得自己命太长。”
这话说得霸气侧漏，直接让李恪怔住了，他看着何健旺那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混不吝表情，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位仙师，似乎真的有种无视一切规则的底气。
最终，李恪深吸一口气，最终缓缓开口：
“仙师厚爱，恪心领。只是恪身份特殊，留在京师，恐惹非议，于己于人，皆非幸事。还是返回封地，更为妥当。”
又是这套说辞！
何健旺心里那股火“噌”地就上来了。
他费了半天口舌，又是分析又是鼓励，结果这小子还是油盐不进？
他脸色一沉，刚才的平和瞬间消失，直接换成毫不掩饰的讥诮。
“妥当？”
何健旺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刺耳的嘲讽，
“是啊，回到你那偏远的封地，关起门来当个太平王爷，确实‘妥当’。每天赏赏花，听听曲，对着地图幻想一下自己本该有的广阔天地，然后告诉自己——我这是明哲保身，我这是顾全大局。”
他站起身，看着李恪：
“李恪，你就这点出息？被几句‘身份特殊’、‘恐惹非议’吓得连尝试都不敢？你爹李世民当年在玄武门前，可没想过什么‘妥当’！你身上流着他的血，就只学会了退缩和隐忍？真是白瞎了‘英果类我’这四个字！”
“仙师！”
李恪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涨红，额角青筋隐现。
他一直努力维持的平静和谦和终于被彻底打破，眼中燃起压抑不住的怒火，
“请您慎言！恪敬您是仙师，但您岂可…岂可如此妄议父皇，如此折辱于我！”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那属于皇室子弟的骄傲和血性，在这一刻被何健旺尖刻的言语彻底激发了出来。
看着李恪这副怒发冲冠的模样，何健旺非但没有继续刺激他，反而突然笑了。
“这就对了嘛。”
何健旺慢悠悠地坐回去，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
“还会生气，还有血性，证明骨头还没软透，心里那团火也没完全熄灭。”
他盯着李恪因为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既然骨头还硬着，血也还是热的，那你到底在怕什么？”
李恪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愣，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时间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只剩下剧烈的喘息。
他看着何健旺，眼神复杂无比，有愤怒，有困惑，也有一种被说中心事的狼狈。
“怕？”
李恪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恪有何可怕？我只是…不想徒增烦恼，不想让关心我的人为我担忧！”
“是吗？”
何健旺不置可否，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那你觉得，我为什么非要你留下来不可？你跟我非亲非故，你当你的闲散王爷，我当我的逍遥仙师，互不干涉，岂不更好？”
李恪怔住了。
是啊，仙师为何如此执着？他图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沉声反问：“这也是恪想请问仙师的。您为何…对恪是否留在京师，如此在意？”
何健旺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
“因为你有一个好妹妹。”
李恪再次愣住：“妹妹？”
“嗯，兕子那个小不点。她有一个梦想。一个很简单，也很贪心的梦想。”
何健旺看向李恪，眼神清澈，
“她说，她想永远和仙人郎君，还有阿耶阿娘，阿兄阿姐们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而你，是她的三哥！”
“永远…都不分开…”
这短短的几个字，狠狠地敲击在李恪的心上！让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妹妹，仰着天真无邪的小脸，用软糯的声音说出这个在皇家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是啊…兕子…还有城阳，高阳…他的妹妹们…他的阿娘…
他离开长安，返回封地，固然是“妥当”了，可也意味着，他与这些血脉相连的亲人，见面的机会将寥寥无几。
兕子那个“永远在一起”的梦想，从一开始，就因为他这样的兄长的“离去”，而变得支离破碎。
何健旺看着李恪剧烈颤抖的肩膀和瞬间苍白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他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院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李恪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沙哑：
“仙师…我…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何健旺点了点头，没有逼迫，只是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随意：
“嗯，好好考虑。记住，”
他看着李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让兕子失望。”
说完，他便转身，不再理睬李恪，嘴里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躺回椅子上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