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周遭的喧嚣。谢兰?望着那只伸在眼前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手腕上的金表链在灯光下晃着细碎的光,竟像把揉碎的星子缠在了腕间。心尖忽然被什么撞了下,酸、涩、苦、辣一股脑涌上来,搅得她连呼吸都发紧。
不过一个时辰,这场宴竟成了光怪陆离的戏台。陈先如那句“内子不擅跳舞”还扎在耳边,哪是怕她失礼?分明是把她当随手递出的筹码,连“献妻”的遮掩都懒得做;白玉婷的笑裹着蜜,一句“交换舞伴”就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偏又恰好解了小西赘和黏腻目光的围;而眼前的张境途——不过两面之缘的男人,此刻这只手,竟成了泥沼里唯一能抓的浮木。
荒唐吗?太荒唐了。她来赴宴时,还想着替陈先如撑体面,想着夫妻同心总能熬过难关。可体面是他先丢的,同心更是早成了笑话。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声叹息。
张境途随即转头,对陈先如温声道:“陈会长,不会介意吧?”
陈先如的脸瞬间沉得发黑。让谢兰?陪小西赘和跳舞,是迫不得已的交易;可陪张境途跳?这是当众的羞辱——是老婆被人“抢”走的讽刺,是自己被无视的藐视,更刺人的是,又一次看清:在小西赘和眼里,他这个“会长”什么都不是。
他想笑,嘴角却僵得发疼;想骂,喉咙里像堵着棉花。从小到大没受过的辱,今日在这流光溢彩的宴会上,让他尝了个够——活像条挨了棒的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
陈先如盯着舞池中央的身影,恨得牙根发紧——让她陪小西赘和跳舞时,她横眉冷对;如今对着张境途这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倒半分拒绝都没有!她和那搔首弄姿的白玉婷,又有什么两样?可恶!
他攥紧酒杯,指节泛白,暗自发狠:小不忍则乱大谋!此刻发火只会惹祸上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的卑躬屈膝,迟早能换他日扬眉吐气。这笔账,他记下了!
压下满肚子的怒与辱,他扯出个僵硬的笑:“好啊,请便!”
音乐响起时,张境途的手轻轻揽住谢兰?的腰,力度克制得恰到好处。“跟着节奏就好。”他低声说,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淡淡的雪松味——和那两次不期而遇是同样地味道。
谢兰?的脚步有些发僵,被他带着旋转时,裙摆扫过他的皮鞋。眼角余光里,小西赘和正搂着白玉婷扭动,目光却像滚烫的胶,死死黏在她身上;而陈先如,表面和商人谈笑风生,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往这边瞟,藏着掩不住的怨毒。
“他们都在看。”张境途忽然开口,语气里裹着点不易察觉的嘲讽。
谢兰?的心却忽然窜起一股快感——像被压迫的奴隶终于反抗,陈先如不让她做的,她偏要逆着来,就要让他尝尝被强迫的滋味。可这快感转瞬就被悲伤淹没,她曾那样深爱他,如今却被伤得满身疲惫。
“夫人心事重重,何不忘却烦恼,享受当下?”张境途拥着她随节拍轻旋,“世间美好事物良多,莫辜负了大好时光。”
谢兰?勉强扬起唇角,勾出一道僵硬的笑。
“听陈会长说夫人不擅长跳舞,未料舞姿竟如此轻盈。”他话里带了赞意。
“红花虽好,需绿叶扶衬;月色虽美,要云彩烘托。”谢兰?淡淡笑了,“这还要多谢张先生。”
“这么说,陈夫人是要谢我?”他笑了笑。
谢兰?抬眼,眸底满是疑惑:“我在想,张先生每次出现,总会带来不同的意外。”
“比如?”
“第一次,你身手利落,冷傲得不近人情;第二次,翻墙入院,身后还跟着追兵;第三次,又这般大驾光临,像凭空而降。”
张境途挑眉:“夫人不记得,方才独自在角落抹泪时,是谁在旁看着吗?”
谢兰?猛地一怔,又惊又惑:“你、你是那个……”
他笑得诡秘又英气。谢兰?瞬间将他与小西赘和之前的慌乱联系起来,紧张地压低声音:“刚才日本人慌里慌张的,莫不是你做的?张先生胆子太大了,他们若有察觉,抓住你可怎么办!”
“嘘!”张境途做了个“小心隔墙有耳”的唇形,带着她几个轻旋,滑到灯火阑珊处才放缓舞步。他凝视着她,目光温暖却藏着丝探究:“夫人是担心我,还是担心陈会长?”
“这里到处是日军,他自有办法自保。”谢兰?语气真诚,眼底清得像水,“我在担心你。”
张境途眼中漾开浅笑:“放心。”
“那么,那位白小姐……” 谢兰?由此联想到了白玉婷。
“她是一位令我敬佩的女性!”他的神态又恢复了他特有的那份深沉和庄重
“敬佩的女性?”她不禁向舞池中的小西赘和和白玉婷望去。她若即若离地依附于小西赘和的怀中,一会娇笑不止,一会抿嘴微嗔。小西赘和的目光却像黏在她身上似的,火辣辣的。
“莫非,白小姐她这样做也是……”
张境途拥着谢兰?的腰身,随着轻柔的舞曲旋转着,他在她耳边低声回道:“夫人应该感谢她,她换了您的位置。”
“您是说,她有意请小西大佐跳舞?”
他点头。
困惑在谢兰?的眉端越聚越深。
“不要忘了这里有我们的服务人员,夫人与陈会长的每句争议,皆了如指掌。”
“你们在偷听?” 谢兰?惊问。
“对不起夫人,请原谅!夫人与陈会长的争议声并不是很小,凡是从你们身边有意经过的,皆会听到。”
谢兰?又惊又窘,脸颊瞬间发烫。她忽然羞愧不已——之前还自视清高,鄙夷白玉婷的放浪,如今才知,对方是为了民族大义,甘愿扮作这般模样;反观自己,竟如此渺小又自以为是。
谢兰?想道声谢谢,却难以开口,这两个字的份量与白玉婷的高尚之举相比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她又不知不觉,抬眼再次看向张境途,看着让自已敬重不已的神秘人:他比自已高出大半个头,轻抿着似乎永远不会启笑的嘴巴,一条银亮的领带系在他黑色的衬衫领端,为他沉稳英俊的气质中多了一份飘逸和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