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若带着比伯回谢家这几日,连廊下的腊梅都开得更艳了些。比伯生着高眉深目的西方轮廓,开口却是流利的本地腔调——他虽在国外长大,却跟着梅若学了不少凤城话,聊起街巷里的老味道,连“翠玉轩的水馅包要配姜丝醋”都知道,惹得谢兰?忍不住笑:“你倒比我这个本地人还懂行。”
几人围坐在暖炉旁,话题从街巷趣事慢慢聊到日子该怎么过。梅若握着妹妹的手,语气温和却透着坚定:“兰?,女人的日子从来不是只有‘忍’一条路。从前你觉得女人就该循规蹈矩过日子,是没见过外面的天地。我在国外见多了,靠自己挣生活、自己做主张的女子,活得比谁都舒展。你有读书的底子,有自己的心思,凭什么要困在‘少奶奶’的名分里受气?”
这话像一阵清风,吹开了谢兰?心里积了许久的雾——如果说张境途当初点醒她“日子能自己选”,是为她心里播下了新生活的种子,那姐姐这番话,便是让种子生了根、发了芽。她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眼底慢慢亮了起来,第一次真切觉得“不做小脚女人,不把日子过成忍出来的安稳”原来不是遥不可及的梦。
恋儿在一旁听得眼睛都不眨,手里捏着的帕子都忘了放。她虽不懂太多大道理,却也听明白了“女人能靠自己”——原来不止小姐能有新日子,连她这样的丫鬟,也能盼着去外面看看、靠自己活一回。想到梅若说要带自己一起走,她心里的欢喜又冒了上来,连指尖都悄悄发了热。
就在梅若和比伯回来的第三日清晨,恋儿早早起了床。她知道大小姐最喜欢吃隔街翠玉轩的水馅包子,便想着买回来。
冬日的清晨虽寒,空气却十分清新舒畅。
恋儿这么想着,深深呼了口气,紧了紧棉衣,又裹了裹脖子上那条红似火的围巾——这是梅若从国外带回来的,恋儿喜欢得不得了,这两日出去总带着,身子暖,脚步也轻快。
刚到市集街头,就见推车的、挑担子的、步行的、摆摊的,挤挤攘攘吆喝得热热闹闹。翠玉轩在集市尽头的拐头,恋儿穿过这条街走过去,见是座两层小楼,面积不大,楼上楼下共二十来张桌子,生意却极兴隆。水馅包子是招牌,每日座无虚席。
恋儿叫跑堂的打了两个包,正准备转身,身后忽然有人唤她。
她猛地转身,看清来人时,声音发颤:“张、张先生?”
张境途正和两个人从楼上笑吟吟走下来,那两人面生,却很友好,向恋儿礼貌一笑,跟张境途打过招呼便离开了。
张境途走到她面前,笑容温和亲切:“过来买早餐?”
话音未落,恋儿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噗嗒噗嗒”滴落在围巾上,浸出一片湿痕。
前几日,这张境途还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腰间的血把她递去的粗布条浸得透湿,郎中捏着针都跟着后怕,说“只差分毫就伤了内脏”,怎么才几天的功夫,竟能站得这样稳,连眉宇间的倦色都淡了?
“您怎么……怎么不告诉我们呀?”恋儿吸着鼻子,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委屈里带着点嗔怪,“我跟小姐日日惦着,昨儿我还去了药铺,可就是没人……”
张境途看着她红透的眼眶,只是温声笑笑,将她拉到没人的角落,下意识的抬手按了按腰间,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什么:“让你们牵挂了。我这身子常年挨刀,皮肉早练出了性子,恢复得比旁人快些——多亏那天你们止血及时,捡回条命,歇了这几天,能下床走动了。”
恋儿这才注意到,他说话时手腕还泛着点白,声音也比平时低了些,只是脸上没露半分疼意。她赶紧抹了把眼泪:“张先生您跟我一起回去吧,我家小姐天天念叨你。”
“改日!——走吧,我正好往那边去,结伴走?”张境途的目光暖融融的。
听说结伴,恋儿高兴得连连点头,迅速将泪擦干。张境途穿一件及膝的深蓝色呢子大衣,领子高高竖起,宽肩稳健的步伐里透着沉静;一顶同色礼帽低压在额前,添了几分风度里的神秘,压根看不出他是个受伤的人。与他走在一起,恋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稳和骄傲。
两人刚拐进市集,就见几个穿卡其制服的人从街口走过,军靴踩在冻硬的土路上,“咔嗒咔嗒”响得人心慌。
街边杂货铺的老板正弯腰搬货,没留意撞了其中一人的胳膊,货箱“哗啦”砸在地上,罐罐瓶瓶碎了一地。那人立马沉了脸,伸手就把老板的衣领揪起来,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枪套,嘴里说着生硬的话,眼神凶得像要吃人。周围的人都赶紧低下头往旁边躲,连大气都不敢喘,风卷着尘土,裹着老板的求饶声,在巷子里飘得老远。
恋儿下意识往张境途身边缩了缩。下一秒,她便觉腰间多了只温热的手——张境途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腰,掌心带着薄茧,却稳得像块暖石。他没用力,只是借着这力道将她往身侧带了带,脚步加快往巷尾走,声音压得低而稳:“别怕,苦日子熬着熬着,总会见着亮的。”
恋儿的脸“腾”地红了,连耳尖都热得发疼。方才的恐惧像被这掌心的温度烘化了大半。她紧挨着他的身子,能闻到他大衣上淡淡的药香,连心跳都跟着乱了节奏,只敢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连巷口的喧嚣都远了,两耳只剩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踩在了心尖上。
这时,有个穿灰布短衫的男人从对面油坊处疾步走来,手插在裤袋里,指节夹着张叠成三角的草纸,路过张境途身边时,两人肩膀“不经意”地撞了下——那草纸便像片落叶,悄无声息滑进了张境途的指缝。
全程不过两秒,男人没回头,张境途也只是抬手拢了拢衣领,将纸顺势塞进内袋,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往那人背影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