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的煞气还凝在衣襟褶皱里，带着河底的腥冷，前方山峦却已被霞光瑞霭层层包裹。
仙鹤展开雪白羽翼，在云间清唳一声，掠过崖壁；山涧灵泉淙淙流淌，撞击着青石，溅起的水花沾在草叶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一座气派非凡的道观藏在苍松翠柏之间，朱红大门漆光锃亮，门楣上“万寿山五庄观”五个古篆字刻在墨色牌匾上，笔画间道韵流转，仿佛天然生成。
馥郁的异香顺着风飘过来，不是寻常花果的甜腻，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润，吸入肺腑，连日来赶路的疲惫、流沙河的惊悸，竟一扫而空，连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
“造化！真是造化！”八戒拖着钉耙往前冲了两步，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眼睛瞪得溜圆，“这定是仙家府邸！师父，咱们快进去，说不定能化到斋饭，还能讨杯仙酿尝尝！这香味儿，比高老庄的桂花蜜还勾人！”
唐僧扶着马鬃，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果然是心诚则灵，西行路上总有仙真护佑。悟空，你我上前拜谒，切莫失了礼数，惊扰了观中仙长。”
悟空却伸手一把拉住八戒的后领，将他拽了回来。火眼金睛微微眯起，金光在眼底流转，穿透眼前那层完美无瑕的仙家胜景——琼楼玉宇的轮廓边缘，竟透着一丝极不协调的僵滞，像画在纸上的布景，没有半分活气；而那诱人的异香底下，藏着一缕极淡的腻甜气息，如同水底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涌动，顺着鼻腔往神魂里钻。
是无面佛母那“慈航甘露”的味道！虽被浓郁的仙灵之气冲淡了九成九，却逃不过他五百年修炼出的敏锐感知。
“师父，且慢。”悟空的声音压得低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箍棒，“这地方，漂亮得有些过头了，反倒不真实。”
唐僧蹙起眉头，拂开他的手：“悟空，你又在疑神疑鬼。这般洞天福地，山明水秀，仙气缭绕，岂是寻常妖邪能幻化的？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坏了礼数。”
正说着，观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两名身着月白道袍的童子走了出来。那童子唇红齿白，发间系着碧玉发带，周身透着淡淡的仙气，自称清风、明月，对着唐僧躬身行礼：“我家祖师镇元子，受元始天尊之邀赴弥罗宫听讲混元道果，临行前特意吩咐，若有大唐来的玄奘长老途经此地，需好生接待。想必您就是那位故人之后？”
“故人？”唐僧愣在原地，脸上满是茫然——他自幼在金山寺修行，从未听说师父与什么地仙有交情。悟空在一旁听得冷笑，这托辞未免太过刻意，镇元子乃地仙之祖，怎会平白记下一个“故人之后”？
跟着童子走进观内，只见庭院里铺着青石板路，两旁种着奇花异草，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松篁交翠，树荫下摆着石桌石凳，桌上放着紫砂茶具，清幽雅致，确似仙家居所。清风奉上香茗，茶盏是温润的羊脂白玉所制，茶水清冽，飘着淡淡的兰花香；明月站在一旁陪话，问起西行路上的遭遇，言语恭敬，举止得体，挑不出半分错处。
直到两名童子端着一个描金托盘从后堂走出，悟空的眼神骤然一沉——托盘里放着两枚人参果，约莫拳头大小，通体莹润如玉，带着淡淡的粉晕，表皮光滑得能映出人影，形状竟酷似三朝未满的婴孩，连眉眼口鼻都隐约可见，异香扑鼻，正是传说中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天地灵根。
“长老，此乃观中人参果树所结仙果，闻一闻能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能活四万七千年。祖师临行前特意嘱咐，取两枚献与长老，助您延寿长生，也好安稳西行。”清风将托盘递到唐僧面前，笑容温和，眼神里满是“诚意”。
唐僧低头一看那果子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双手乱摆：“善哉！善哉！此乃活生生的孩童模样，怎可当做果子食用？罪过罪过！快拿走！快拿走！”
八戒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喉咙里不停咽口水，恨不得伸手去抢，却被唐僧狠狠瞪了一眼，只能挠着腮帮子，眼巴巴地盯着托盘，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钉耙柄。
清风明月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明月叹了口气：“长老既不愿享用，我等也不敢强求。只是这人参果离树便会失了灵气，再过半个时辰，怕是就要化作凡物，真是可惜了这天地灵根。”说着，便要伸手将托盘收回。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那两枚人参果突然自行微微震颤起来，表皮的粉晕迅速褪去，露出底下细密的纹路，无数细若蚊蝇的扭曲金色梵文从果皮下浮现，如同活过来的虫子，快速爬动！一股强烈至极的诱惑之力轰然爆发，这力量不针对贪嘴的八戒，也不针对虔诚的唐僧，竟如同精准的毒箭，直直刺向悟空的神魂！
这力量阴毒得令人发指，它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悟空心中积压的所有情绪——金箍日夜束缚的烦躁、西行前路莫测的不安、唐僧迂腐固执带来的憋屈，还有那深藏心底、对“自由”的渴望、对“无上力量”的向往，被瞬间引爆、放大、扭曲，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不吃？俺老孙吃！”
一声低吼从喉咙里滚出，悟空眼中金光骤盛，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狂热，周身妖气不受控制地微微鼓荡。他出手如电，快得留下残影，一把将托盘里的两枚人参果夺了过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大师兄！你干啥！”八戒惊得跳起来，伸手想去拦，却慢了一步。
唐僧更是又惊又怒，指着悟空：“悟空！你放肆！这果子形同婴孩，怎可乱拿！快还回去！”
悟空却恍若未闻，耳朵微微颤动，眼神死死盯着手中的人参果，嘴唇动了动，张嘴便要咬下！那果子上的梵文光芒大放，邪异波动达到顶点，顺着他的指尖往神魂里钻，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
千钧一发！
我隐匿在虚空之中，灰眸骤然一凝，混沌道力毫无征兆地骤降——没有攻击人参果，也没有驱散邪力，而是精准地模拟出金箍感应到“强烈贪念与违逆之心”时，应有的剧烈反应！
“呃啊——！”
悟空猛地抱住头颅，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子踉跄着后退两步，额角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烧红的烙铁狠狠嵌入颅骨，顺着神经往四肢百骸蔓延！那即将噬咬的动作骤然僵滞，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再也落不下去半分。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紧箍”的剧痛（虽是我模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他从那被无限扭曲的狂热中撕裂出一丝清明！
动作僵在半空，火眼金睛下意识地聚焦在手中的人参果上——那些扭曲的梵文、那股熟悉的邪异波动，瞬间让他想起五百年前在太上老君八卦炉中见过的邪魔符箓，两者气息如出一辙！
“邪物！”
惊醒的暴怒瞬间碾碎了残留的迷障！悟空猛地抬手，将手中的两枚人参果狠狠砸向地面！
“噗！”
果子应声碎裂，乳白色的汁液四溅，溅在青石板上，瞬间冒出细小的黑烟；原本沁人心脾的异香陡然变成令人作呕的恶臭，像是腐烂的尸体混合着硫磺的味道。汁液中裹着一缕拇指粗细的黑气，尖啸着想要顺着石缝遁走，却被悟空眼疾手快，张口喷出一口金色真火，火焰瞬间将黑气包裹——“滋滋”声响中，黑气挣扎了几下，便彻底化为灰烬，消散在空气里。
“何方妖孽！竟敢这般算计你孙爷爷！”悟空掣出金箍棒，棒身金光暴涨，直指清风明月，杀气冲天，连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清风明月脸上的童真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漠然。她们的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搅乱，微微晃动，渐渐变得透明、扭曲。
“倒是只机警的猢狲，竟能挣脱‘惑心梵种’的控制。”清风开口，声音不再是孩童的清脆，变成了缥缈的女声，带着一丝讶异，又透着几分嘲弄，“可惜了我两枚精心炼制的仙果。既然毁了果子，便用你这身精气血肉来抵偿罢！”
话音未落，整个五庄观的景象骤然剧变！
那些琼楼玉宇如同褪色的画皮，层层剥落，露出底下阴森残破的妖魔洞府——墙壁是漆黑的岩石，布满了抓痕与血迹；屋顶的瓦片碎裂，露出黑洞洞的夜空；庭院里的奇花异草瞬间枯萎，化为黑色的藤蔓，从地下破土而出，藤蔓上长满倒刺，缠着粘稠的黑水，顶端开着妖异的人面花，花朵的“五官”扭曲变形，正发出无声的嘶吼，散发出浓郁的腻香，正是无面佛母势力特有的气息！
那两名“童子”的身形快速拉长，月白道袍撕裂，化为妖异的绿色长裙，裙摆上绣着扭曲的符文；面容变得妩媚，眼尾上挑，却带着刺骨的邪光，手中多了两条缠着绿色火焰的藤鞭，周身妖气冲天，哪还有半分仙童模样！
“保护师父！”悟空厉喝一声，金箍棒舞得密不透风，形成一道金色屏障，将缠向唐僧的妖藤打得粉碎。八戒也抄起钉耙，吼着冲向那些人面花，一耙下去，花瓣四溅，黑水喷了他一脸，却丝毫没影响他的凶性。
激斗瞬间爆发！妖藤砍了又长，韧性十足，断口处会喷出黑色汁液，沾到身上便灼烧皮肤；人面花散发的腻香越来越浓，闻得人头晕脑胀，心神发沉；两名绿裙邪女的法术诡异，藤鞭挥舞间带着毒火，时不时还会射出黑色毒针，悟空八戒虽神通广大，却被缠得难以脱身，一时竟陷入僵持。
眼看一根粗壮的妖藤绕过悟空的防御，朝着唐僧的脖颈缠去，一道清光突然自天而降，伴随着一声威严的喝问：“孽障敢尔！”
清光散去，现出一位头戴紫金玉冠、身着杏黄道袍的道人——面容古朴，胡须垂胸，手持一柄玉尘，周身散发着与天地同源的道韵，正是五庄观真正的主人，镇元大仙！
他刚落地，看到观内的狼藉景象，勃然大怒，胡须都竖了起来：“何方妖孽，竟敢毁我道场，坏我灵根！”
话音未落，他大袖一挥，宽大的道袍如同遮天蔽日的幕布，猛地展开——正是他的看家神通“乾坤袖”！袖中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如同天地倒转，那两名绿裙邪女惊呼着想要遁走，却根本抵挡不住吸力，连带着漫天的妖藤、人面花，都被一股脑吸入袖中，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妖氛瞬间消散，庭院里只剩下满地残枝败叶、黑色的水渍，还有被打碎的石桌石凳，狼藉一片。
镇元子收了神通，玉尘轻轻一拂，目光扫过庭院里的狼藉，最终落在悟空身上。他的视线在悟空额头的金箍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他身上残留的淡淡邪气，眼神复杂得难以捉摸——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又有几分深沉的叹息，仿佛看穿了什么隐秘。
唐僧连忙上前见礼：“弟子玄奘，多谢仙长出手相救。”
镇元子摆了摆手，没有理会唐僧的道谢，只是对着悟空淡淡道：“劫数如此，不必多言。且随我到后堂暂歇，我予你们两枚真正的人参果，权当压惊。”
他竟半句不提悟空方才“抢夺”人参果的无礼之举，反而要赠他仙果？这般轻拿轻放，与传闻中地仙之祖的威严、护短的性子，截然不同。
悟空心中疑窦更深，却也不敢推辞，跟着镇元子走进后堂。不多时，有童子端来两枚人参果，这果子与之前的邪果截然不同，表皮莹润，带着自然的清香，没有半分邪异波动。悟空接过果子，却食不知味，只觉得那果肉在嘴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滞涩。
镇元子看着他，忽然开口：“前路艰险，非止妖魔拦路。有些枷锁，看似是外力强加，实则是系于己心。心若不困，外物何能束缚？”
言罢，他深深看了悟空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神魂，随后便转身走进内堂，留下悟空愣在原地，反复琢磨着这句话的深意。
是夜，师徒三人宿于观中的厢房。悟空盘坐在床榻上调息，白日里被强行激起的躁动虽已平复，却总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
忽然，他头上的金箍毫无征兆地自行微微收缩！
一种细密的、针扎般的刺痛，顺着头皮往神魂里钻，带着一丝冰冷的恶意。这刺痛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却在刺痛消失的瞬间，他脑中闪过一个极其短暂、扭曲的画面：
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浸泡着一枚巨大的果实，那果实与今日所见的邪果极为相似，却大了十倍不止，表皮布满了暗红色的纹路，如同血管；果实悬浮在血色甘露里，每一次搏动，都有黑色的雾气从纹路中渗出，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邪异气息！
画面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却在悟空的识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伴随画面而来的，还有一股冰冷诡异的窥视感，仿佛有什么东西通过金箍，看清了他的神魂！
刺痛与幻象瞬间消失，金箍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悟空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后背的毛发，火眼金睛在黑暗中亮起金光，惊疑不定地扫视着厢房的每一个角落——门窗紧闭，没有任何异动，可那股窥视感，却真实得令人心悸。
那金箍…方才…是怎么回事？
是白日里的邪力残留，引发的幻象？是无面佛母的后续手段，试图继续蛊惑他？还是…这如来亲手所赐、用来“约束”他的箍儿，本身就藏着问题？！
镇元子那句“有些枷锁系于己心”，此刻在他脑中反复回响，竟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难道那老道早已察觉，这金箍并非表面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