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木头上经年累月的纹路仿佛刻进了她的皮肤。“有时候觉得,人生来就是受难的。”她轻笑一声,带着自嘲的意味,“我们不过是某个神秘意志操控下的棋子,被放在名为命运的演练场上,身不由己地辗转腾挪。”
风穿堂而过,掀起她鬓边的碎发,她却浑然不觉,继续喃喃道:“但人又不全然是命运的傀儡。走到人生的每个关口,其实都还有选择的余地。哪怕前路荆棘遍布,哪怕选择意味着痛苦,我们始终握着那一点点可怜的、却足以改变人生的主动权。”
她缓缓转身,阳光在她眼底凝成两簇跳动的火苗,映得她的瞳孔漆黑如墨:“我刚入这行时,确实是被债务和生活所迫,没得选。”她顿了顿,睫毛在眼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可后来能在众多女孩中脱颖而出,靠的不只是老天爷赏饭吃的长相。我努力记住每个客人的喜好,逼着自己去学茶道、花道,把那些原本粗俗的交易,变成看似风雅的聚会。我在泥潭里拼命挣扎,不是为了沉沦,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爬出去。”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刀,划破茶室里凝滞的空气:“所以当我决定离开时,没有丝毫犹豫。那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选择——尽管为此付出的代价,至今仍像一道伤疤,时不时就会隐隐作痛。”她抬手抚上心口,嘴角却扬起一抹释然的笑,“但至少,我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人生。”雪子说完这番话,指尖仍轻轻按在胸口,月白色和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晨光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金边,竟像是从佛窟壁画中走出的涅盘菩萨。她垂眸望着案上半凉的抹茶,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蝶影:“自我救赎这四个字说起来轻巧,不过是把骨头碾碎了再重新拼凑。”
庭院里的惊鹿装置突然发出清响,惊得廊下竹风铃叮当作响。她忽然轻笑,声音里带着历经沧海的淡然:“女人天生比男人感性,在欢场里放纵起来,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她顿了顿,指尖划过茶碗的冰裂纹,“可皮囊再堕落,灵魂总有高低。就像污泥里的莲花,根须浸在脏污里,花瓣却能不染尘埃。”
我望着她发间晃动的白玉簪,忽然想起昨夜她在雨中调试干扰器时的模样——同样的素手,既能优雅地执起茶筅,也能利落地摆弄精密仪器。“我做过这行,见过太多人在欲望里迷失。”她抬起头,漆黑的瞳孔里映着窗外摇曳的菖蒲,“但我始终记得,第一次在‘樱之庭’背诵《源氏物语》时,那些听不懂雅言的男人眼底的茫然。那一刻我就明白,灵魂的高贵与职业无关。”
她起身走到障子门前,阳光穿透薄纸,将她的侧影拉得很长。“年少时总盼着得偿所愿,后来才知道,命运早把剧本写好。”她的声音混着廊外的风声,“可就算是既定的剧本,也能咬着牙把配角演成主角。”她突然转身,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曹君,你看那惊鹿——每次被水流击打,都会发出声响。但正是这击打,才让它存在的意义被听见。”
茶室里的线香不知何时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腾。我望着她站在光影交界处的身影,忽然觉得那些曾经缠绕她的黑暗,此刻都成了衬托光芒的底色。她周身散发的坚定,不再是风月场里逢迎的虚华,而是历经淬炼后,从灵魂深处迸发的神性光辉。这份震撼,比纽约街头的枪林弹雨更直击人心。
雪子赤足踩着榻榻米,衣袂轻扬间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茶香,缓缓走回我面前。她起身时,月白色和服的下摆如流云般舒展,转身朝着一旁的书房走去。书房的雕花木门在她指尖轻推下无声开启,晨光透过窗棂斜斜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少女般纤细的侧影——她垂首翻找书架的模样,竟与记忆里那些捧着书卷的青涩学子别无二致。
“对文学的向往,许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她的声音混着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抽出一本烫金封面的《源氏物语》,指尖抚过古朴的书脊,“即便周旋于风俗场,每日见尽世间最腌臜的欲望,心底那簇火苗却从未熄灭。”她忽然轻笑,将书抱在胸前,发丝垂落遮住半边脸颊,“你瞧,我倒像是从平安时代穿越来的魂魄,困在这副皮囊里,做着与本心相悖的营生,可灵魂却固执地守着千年的风雅。”
她倚着书架,目光落在远处的茶案上,那里还摆着未喝完的抹茶,表面结着一层淡淡的茶膜。“曹君,你可从这矛盾里悟出些什么?”她抬眸望向我,眼底有星子般的光芒在闪烁,“就像我每月去浅草寺与宁觉大师论道,木鱼声、经诵声里,心便有了片刻安宁。那片澄明的天空啊……”她的声音渐渐轻下去,望向窗外的蓝天,“世人只看见它此刻的纯净,又有谁知道,曾有只无名的飞鸟掠过,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
说着,她轻轻翻开手中的《源氏物语》,泛黄的书页间夹着一枚干枯的樱花书签。“这些文字,就是我在泥潭里的浮木。”她指尖划过平安时代的诗句,“当客人们沉迷于皮囊的欢愉时,我的灵魂却随着紫式部的笔触,游荡在嵯峨野的竹林间,听风过八重樱,看源氏公子踏月而来。” 她阖上书卷,将书签重新夹回原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守护一个易碎的梦,“这大概就是我与命运的和解——允许肉身沉浮,却绝不放任灵魂蒙尘。”我望着雪子,只觉周遭的空气都被她的故事浸染得浓稠,恍惚间像是坠入了某个时空交错的幻境,与一个超脱尘世的灵魂隔世对谈。喉间发紧,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脚步不自觉地迈向她方才伫立的书架。
走近才看清,那木质书架上层层叠叠摆满了书籍,日文典籍占据大半壁江山,烫金的书脊在阳光下泛着古朴的光。而在角落处,零星摆放着的汉语书籍虽数量寥寥,却似暗夜星辰般格外醒目。我的目光扫过熟悉的汉字书名,鬼使神差地伸手抽出一本《诗经》,粗粝的布面封皮摩挲着掌心,竟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说起中国,”雪子忽而轻笑,声音带着几分怅惘,她垂眸望着我手中的书卷,发间白玉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我对贵国文化的倾慕,像是刻在血脉里的本能。五千年的岁月长河,孕育出浩如烟海的文明,单是想想,便令人心驰神往。”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架上的书脊,眸光悠远,“相较之下,日本不过是孤悬海外的岛国,在这般深厚的文明面前,实在太过渺小。”
庭院里的风穿堂而过,卷起她鬓边的碎发,我望着雪子腕间轻晃的珍珠手链,在茶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执茶筅的指尖微微用力,翠色茶汤在白瓷碗中漾开层层涟漪,恍惚间与纽约街头她徒手拆解车载干扰器的利落身影重叠。茶香氤氲里,那些风月场的往事与此刻清雅的书斋交织,竟让时空也变得朦胧起来。
我端起茶碗,滚烫的茶汤映着她发间晃动的白玉簪,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茶室,在她月白色和服的绉绸面料上流淌出金纹,廊下的惊鹿装置被微风拂动,发出清脆声响,与煮茶釜里的水沸声交织成韵,“此刻阳光正好,茶香沁脾,这也是人生一乐了。谢谢你能让我在这世外桃源暂栖。”
她搅拌抹茶的动作顿了顿,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良久,唇角缓缓扬起一抹释然的笑,这笑容褪去了往日的冷艳,竟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怯:“也许这是我欠你的。”她将盛满抹茶的茶碗推过来,翠色茶汤在白瓷上漾开涟漪,“当初若不是我......”话音未落便被她自己截断,只是抬手将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珍珠手链轻擦过茶碗边缘,发出细微的叮响,“不过你能这般想,倒让我安心许多。”
庭院里的风穿堂而过,卷起案头半开的《源氏物语》,泛黄的书页哗啦啦翻响。雪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碗的冰裂纹,烛光在她眼睫投下细碎的光影,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话题里的风月场。
“你看,即便现在有了这间书斋,有时仍会在煮茶时想起樱之庭的规矩——斟茶必须用左手,连呼吸声都不能太重。”她忽然轻笑出声,声音里带着三分自嘲,白玉簪随着她的动作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我望着她将一缕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那些在纽约街头她驾车穿梭车流时的果决画面,与此刻温婉的模样竟在她身上奇妙地融合。
“所以才会在纽约打造这个地方?连导航系统都要绕开所有监控。”我轻声追问。雪子起身走到窗边,夜风吹起她月白色的和服下摆,宛如一幅随风舒展的水墨。“这是我给自己留的退路。”她推开雕花槅扇,月光顺着她的脖颈滑进衣襟,在锁骨处凝成一道银线,“就像灵觉大师说的,修行者需时时为自己留一盏灯。”
话音未落,她忽然转身,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不过带你来,倒不全是因为信任。”见我微微一怔,她又笑了,茶筅搅动抹茶的动作未停,翠色茶汤在碗中漾开涟漪,“你在风俗店周旋的那些经验,说不定哪天能派上用场。毕竟小田家族的人,可不像表面那么好对付。”
茶香混着窗外的夜露气息扑面而来,我这才恍然惊觉,雪子的每个举动都暗含深意。这间被夜色笼罩的书斋,既是避风港,更是她精心布局的棋局。当她跪坐回茶席,重新将茶碗推向我时,眸光里流转的不再只是风月场的世故,更藏着破局的锋芒:“别这么紧张,曹君。至少在这间书斋里,我们还有喘息的机会。”
惊鹿再次叩响青石的脆响传来,与廊下竹风铃的叮咚交织成韵。雪子轻抿一口抹茶,唇角沾了些许茶沫,却浑然未觉,只是望着茶汤中沉浮的茶叶喃喃:“灵觉大师常说,等待不是停滞,而是积蓄力量的修行。”她抬手将滑落的衣袖挽起,腕间淡青色的血管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就像这抹茶,需经过千百次拂打,才能绽放出最醇厚的香气。”雪子忽然将茶碗重重搁在矮几上,翠色茶汤在碗中剧烈摇晃:“你不奇怪我是怎么跟小田联系上的吗?”她垂落的发丝遮住半张脸,腕间珍珠手链随着动作撞出细碎声响。
我手中的茶勺“当啷”掉进碗里,溅起几点茶沫:“我确实一直想问。”
“在灵觉大师的佛堂,第一次听他说起你的遭遇时,”雪子起身从壁龛取下一卷陈旧的经幡,布料边缘的金线早已磨损,“我既同情你和小田的处境,又忍不住欣赏你这份重情重义的性子。想着说什么也要搭把手。好在这些年,黑川一直护着我,我厚着脸皮求他动用关系,这才通过他安插在小田家族的内线,和小田取得了联系。”
她的指尖抚过经幡上褪色的曼陀罗花纹,声音突然变得沙哑:“我们隔着加密视频,说起你为寻她如何在东京街头奔波,如何在风俗店冒险……那时我就想着,说什么也要让你们见上一面。”
庭院里的惊鹿装置突然发出失控的连响,惊得竹风铃疯狂震颤。雪子跌坐在地,浴衣领口大敞:“可小田家族察觉后,黑川立刻变了脸色。那老家伙平日里对我有几分照拂,却在小田家族的威压下屁都不敢放。”她猛地扯开珍珠手链,浑圆的珠子滚落在榻榻米缝隙间,“他亲自找到我,阴沉着脸说‘别拿鸡蛋碰石头’,威胁我必须配合小田家族的计划,把你骗到纽约,否则我和灵觉大师都别想好过。”
她颤抖着抓住我的手腕,体温透过皮肤灼烧过来:“我只能假意顺从,看着他们安排杀手在街头围堵你,故意让干扰器‘失灵’。但从踏上美国的那一刻起,我就盘算着如何带你脱身。我偷换了追踪器的芯片,黑川那老东西以为自己做了回聪明人,却不知道我早就留好了后手。”
茶室里的烛火突然明灭不定,雪子起身将窗棂关紧,防风灯的光晕在她身后晕染开来。她转身时,和服的袖口扫过矮几,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茶香,“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只要我们撑到小田的消息,那些欺人太甚的家伙,总得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