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早稻田校门时,沈清禾背着帆布包站在银杏树下,发梢还沾着点阳光的金芒。看见我,她把手里的《菊与刀》往包里塞,快步走过来:“刚下课就看见你蹲这儿,跟个石像似的。”
“找个地方坐坐?”我往地铁站反方向偏了偏头,“离市区远点的。”
她挑眉:“你今天不对劲。”却没多问,跟着我拐进旁边的小巷,“我知道个地方,上周考古实习路过的,有片稻田还没收完。”
坐了四十分钟电车,又转乘巴士,窗外的高楼渐渐变成低矮的民居,最后连房子都稀松起来。下车时风里飘着稻草香,远处的田埂上立着台老式打稻机,金属外壳在阳光下闪着钝光。
“就是这儿了。”沈清禾踩着田埂往前走,帆布鞋沾了层黄泥巴,“稻子收了一半,农户说这几天忙着赶工。”
我跟在她身后,皮鞋陷进软泥里,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感。这感觉倒比东京街头的柏油路踏实——至少脚底下的土地是真实的,不会像那些光可鉴人的地板,让人忘了自己站在哪里。
打稻机轰隆隆地响,三个戴草帽的老农正把割好的稻束塞进滚筒。金黄的稻粒簌簌落下,在麻袋里堆出小小的山。我们站在田埂尽头,看着稻穗在风中摇晃的弧度,谁都没先开口。
“你昨晚没睡好。”沈清禾忽然说,目光还落在稻田里,“眼下青得跟熊猫似的。”
我蹲下去,指尖掐住一根没割的稻穗,饱满的颗粒硌得指腹发麻:“做了个噩梦。”
“梦见什么了?”她也蹲下来,发梢垂到膝盖,“是那些老祖宗又训你了?”
我笑了笑。上次跟她聊起家族旧事,说爷爷总在梦里敲着拐杖骂我“忘了本”。没想到她记这么牢。
“比那厉害。”我把稻穗凑到鼻尖,闻到阳光晒过的焦香,“梦见南京,梦见甲午年的炮,还梦见好多人盯着我,问我骨头是不是软了。”
打稻机的声音停了,老农们坐在田埂上喝水。其中一个穿靛蓝短褂的老太太朝我们这边望,沈清禾笑着挥了挥手,对方也扬起手里的水壶回应。
“你知道吗,”沈清禾的声音轻下来,“我选《东亚近代史》,是因为我太爷爷葬在南京。”她捡起一粒掉落的稻粒,放在指腹间搓,“他是拉黄包车的,南京城破那天,为了救个女学生,被日本兵……”
稻壳被搓掉,露出雪白的米。她捏着那粒米,忽然笑了笑:“我太奶奶说,他不识几个字,却总跟人说‘咱中国人,骨头不能比米还软’。”
风卷着稻浪过来,把她的话吹得断断续续。我想起樱井美子旗袍上的茉莉香,想起她皮肤的温度,再看看眼前这粒被搓得发亮的米,喉咙忽然哽住。
“我好像……做错事了。”这句话说出来,像卸下了千斤担子,“跟日本女子,走得太近。”
“是樱井美子?”她转过头,阳光落在她睫毛上,亮得让人不敢直视,“上次在孔子学院见过一面,她跟你说话时,眼睛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说不清。”她摇摇头,把那粒米丢回稻田,“像有团火,又像藏着冰。”
打稻机又响起来,老农们的吆喝声混着机器的轰鸣,倒比任何道理都实在。我望着那些弯腰割稻的背影,忽然想起沈清禾说过的“脚踏实地”——原来真的要踩在泥土里,才能明白有些东西比温柔乡更重要。
“你说,我们来日本到底为了什么?”我问她,声音被风吹得发飘,“是为了学他们的技术,还是为了……”
“是为了看清。”她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看清他们为什么能在废墟上建起高楼,也看清我们曾经摔在哪个坎上。”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就像这稻田,你得知道它什么时候该施肥,什么时候该除草,才不会在秋天颗粒无收。”
我们沿着田埂往回走,皮鞋踩在泥里,发出“咕叽”的声响。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混着稻草香飘过来,竟比东京的咖啡香更让人安心。
“我太爷爷总说,”沈清禾忽然放慢脚步,“他年轻时候跟日本人做生意,对方总爱说‘你们中国人很聪明’,这话听着是夸,其实藏着的意思是‘你们不够踏实’。”她踢了踢路边的石子,“我们这代人来日本,不光要学聪明,还得学他们的踏实。但学归学,不能学忘了自己是谁。”
石子滚进稻田,惊起几只麻雀。我想起樱井美子取下的订婚戒指,想起她发间的白痕,忽然明白有些界限不是不能跨,是跨过去之后,得知道怎么回来。
“我好像……把自己弄丢了。”
“丢了就找回来。”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身后是望不到头的稻浪,“你看这稻子,被风吹得再歪,根还扎在土里。”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金黄的稻穗上,像两道扎在土地里的桩。远处的打稻机还在响,老农们的笑声随着风过来,我忽然觉得心里那块发慌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改天陪我去个地方吧。”沈清禾忽然说,“横滨有个华人墓地,埋着好多民国时候来日本的留学生。他们墓碑上都刻着字,我每次去都觉得,那些字在盯着我看。”
我点点头,看着她被风吹起的衣角,忽然想起梦里祖宗们喊的“自强”。原来这两个字,从来不是喊出来的,是像这样一步一步踩在泥土里,走出来的。
走到巴士站时,最后一缕阳光落在稻田上,把整片土地染成金红色。沈清禾掏出手机看时间,忽然笑了:“你知道吗,刚才割稻的老太太,以为我们是来考察的学生,说‘现在的年轻人肯看稻田,比总盯着手机强’。”
巴士来了,我们踩着车门的台阶上去,鞋底的泥蹭在铁板上,留下两串浅浅的印。找座位坐下时,我望着窗外倒退的稻浪,忽然想通了——有些温柔是糖,吃多了会坏牙;有些苦是药,再难咽也得往下吞。
“下周有场《中日关系史》的研讨会,”沈清禾翻着手机日历,“主讲人是早稻田的佐藤教授,他研究南京大屠杀的史料,据说收藏了很多未公开的日记。”
“佐藤?”这个姓氏让我心头一跳。
“跟樱井美子的未婚夫不是一家。”她看出我的异样,补充道,“这位佐藤教授,去年还因为公开质疑教科书,被右翼分子威胁过。”
巴士驶过一座桥,桥下的河水映着晚霞,红得像块融化的铁。我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那个在东京街头狂奔的身影,离现在的自己已经很远了。
“我去。”我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沈清禾看着我,忽然笑了,眼角的弧度像极了天边的晚霞:“我就知道,你骨子里的东西,没那么容易丢。”
下车时,暮色已经漫上来。地铁站的灯光亮得刺眼,却照得人心里敞亮。往回走的路上,我给樱井美子回了条消息,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我忽然想起稻田里那粒被搓亮的米。原来有些界限跨过去不可怕,怕的是跨过去之后,忘了自己的根该扎在哪里。
沈清禾在路口跟我道别,帆布包上的“早稻田大学”字样在路灯下很显眼。她转身时,我忽然叫住她:“沈清禾,谢谢你。”
她回过头,风吹起她的围巾:“谢什么?谢我带你看稻田?”
“谢你让我明白,”我望着远处的霓虹,忽然笑了,“米比茉莉香,更养人。”
她挥挥手,转身走进人群。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忽然觉得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掏出来看,是樱井美子的回复,只有一个句号。
夜空开始落星星,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路过便利店时,买了瓶温热的牛奶,握在手里,暖得刚好。
原来有些清醒,是要踩过泥,吹过风,见过真实的土地,才能真正拥有的。而有些路,哪怕走偏了,只要肯回头,泥土总会给你重新起步的力气。
第二天,我和沈清禾又见面了。我们在街角的昭和咖啡馆坐下时,暖黄的灯光正把沈清禾的侧脸勾出一道柔和的金边。她取下围巾,露出素净的白衬衫领口,袖口卷到小臂,腕骨上戴着串极细的银镯子——那是她太奶奶留下的,说戴在身上,走多远都能听见故土的钟响。
“你看对面写字楼。”她用茶匙搅着黑咖啡,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望向窗外,“晚上九点半,灯还亮得跟白昼似的。上周我去那边图书馆查资料,凌晨一点路过,还有穿西装的男人靠在电线杆上吐,领带松得像根绞索。”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玻璃幕墙上映着密密麻麻的格子间,每个格子里都有个伏案的影子。想起上次打工到深夜,在电车站看见穿oL制服的女孩蹲在台阶上哭,睫毛膏糊了满脸,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便利店饭团。
“这就是后工业时代的标准像。”沈清禾把银镯子转了半圈,镯子内壁刻着极小的“慎”字,“物质极大丰富,连自动贩卖机都能吐出热红酒,但人的精神世界像被真空包装了,密不透风。”她忽然笑了笑,指节叩了叩咖啡杯,“你注意过吗?日本人连道歉都标准化了,九十度鞠躬,说‘申し訳ありません’,像按了播放键的机器人。”
窗外有穿校服的女生挽着中年男人走过,女孩染着粉色头发,校服裙短得露出大腿,男人手里提着奢侈品购物袋,两人之间隔着半拳距离,却都低头看着手机。沈清禾的目光追着他们,直到消失在巷口:“前几天看社会新闻,有对夫妻结婚十年,在同一个屋檐下用LINE聊天。还有高中生拍AV赚零花钱,家长知道了只说‘别影响升学’。”
她端起咖啡杯时,银镯子碰到杯壁发出轻响。灯光在她眼底流转,像落了片碎星:“你记不记得上回在居酒屋,那个陪酒女说自己结了三次婚,每个丈夫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职业?这里的人把‘界限感’玩成了行为艺术,家庭像合租公寓,爱情像便利店的速食便当,热一下就能吃,吃完就扔。”
我想起樱井美子说过的“成年男女的游戏”,想起她公寓里那排不同男人送的香水,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沈清禾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把一碟抹茶和果子推过来:“别觉得震惊,这在日本是常态。少子化率全球第一,结婚率逐年下降,去年调查说百分之四十的年轻人没有固定性伴侣,但风俗业年产值比汽车制造业还高。”
她用竹筷夹起一块羊羹,动作轻缓得像在做茶道:“更有意思的是,他们把这种疏离包装成‘礼貌’。邻居住了十年不知道彼此姓名,同事聚餐到凌晨三点,回家路上绝不并肩走。上次我帮老太太搬东西,她谢了我二十七次,却始终没问我叫什么。”
咖啡馆的老式挂钟敲了十下,穿和服的老板娘端来热毛巾。沈清禾接过毛巾时,特意用日语说了句“お世话になります”,尾音拖得温软,像江南的雨。老板娘走后,她望着墙上挂的浮世绘《神奈川冲浪里》,忽然说:“你看这幅画,浪头那么凶,船上的人却那么镇定。这就是日本人,把所有惊涛骇浪都压在心底,面上永远是风平浪静。”
她顿了顿,指尖在桌上画着无形的圈:“但压得太久,总会出事。你知道‘无缘社会’吗?就是没有血缘、没有地缘、没有社缘的人,死在公寓里几个月才被发现,尸体都化成白骨了,邻居还以为他出差没回来。”
我想起打工时遇见的田中先生,五十多岁,在电器行干了三十年,退休第二天就从公寓跳了下去。同事说他单身一辈子,办公桌抽屉里只有半管牙膏和一张去世母亲的照片。
“他们太擅长自我压抑了。”沈清禾把凉透的咖啡推到一边,“白天在公司当‘社畜’,晚上去居酒屋喝得烂醉,用酒精把真实的自己泡起来。可酒醒了呢?还不是得回到那个连哭都要躲进厕所的世界。”她忽然看向我,眼神亮得惊人,“你发现没有?这里的年轻人要么极端叛逆,要么极端压抑,像被劈开的两半,找不着中间的路。”
窗外的霓虹灯映在她眼镜片上,明明灭灭。她摘下眼镜擦了擦,露出那双总是透着清醒的眼睛:“我导师说,日本是后工业时代的试验田,把所有现代性的病症都提前暴露了。过度消费导致的精神空虚,个体主义引发的人际疏离,性解放背后的情感荒漠……这些问题,我们以后可能也会遇到,但我们得看着他们怎么走的弯路,别跟着掉坑里。”
她重新戴上眼镜,银镯子在灯光下闪了一下:“所以我才说,来日本不是为了学他们的精致,是为了看清楚他们的病灶。就像这杯咖啡,你得尝出里面的苦涩,才知道自己更需要什么。”
我忽然想起她帆布包上缝的补丁,想起她总在图书馆待到闭馆,想起她太奶奶那句“骨头不能比米软”。这个女孩踩在东京的柏油路上,心里却始终揣着一片稻田,知道根该扎在哪里。
“你说得对。”我拿起那块没动的和果子,咬了一口,甜得发腻,“我们不能被这里的糖衣裹住,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沈清禾笑了,眼睛弯成月牙:“聪明。”她把账单拿过去,用日语跟老板娘核对金额,每个发音都标准得像教科书。走出咖啡馆时,夜风带着凉意,她把围巾重新系好,银镯子在袖口晃了一下:“下周末去横滨看留学生墓碑吧,看看那些前辈刻在石头上的话,比任何社会学理论都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