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跟着老阿妈走到崖边，木杆上已经挂满了经幡，红的像燃着的火，蓝的像凝住的天，风一吹就簌簌响，像是无数声细碎的祈福。樱井美子踮着脚，把手里的经幡系在木杆最显眼的位置，苏瑶在旁边帮她扶着木杆，我伸手托了托她的腰，怕风大让她站不稳。三个人的手偶尔碰在一起，指尖的温度混着高原的风，倒比酥油灯的光更让人觉得暖。
挂好经幡，樱井美子对着木杆双手合十，嘴里轻轻念着什么，苏瑶也跟着闭了闭眼，我站在她们身后，看着经幡被风吹得展开，上面的经文在阳光下泛着浅光，忽然觉得这风里好像真的裹着祝福，要飘向很远的地方。
“走吧，去山顶佛殿看看。”苏瑶先开了口，拍了拍樱井美子的胳膊，“再晚些日落就赶不上了。”
剩下的台阶更陡，青石板上偶尔有青苔，我走在最外侧，时不时伸手扶她们一把。快到山顶时，忽然听见鹰鸣，抬头就看见两只雄鹰在崖边盘旋，翅膀展开像两片黑羽，绕着寺庙的金顶飞了两圈，才朝着雪山的方向飞去。樱井美子停下脚步，举着手机拍照，镜头里雄鹰的影子和金顶的光叠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壮阔。
“原来这就是拉萨河谷。”到了佛殿门口的平台，苏瑶先惊呼出声。我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整个河谷像铺在山下的绿毯，蜿蜒的河水泛着银光，远处的拉萨城缩成了一片小小的建筑群，布达拉宫的金顶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连之前困住我们的静室，都成了那片建筑群里一个模糊的小点。风从河谷里吹上来，带着青草的气息，拂在脸上凉丝丝的，之前爬台阶的疲惫一下子散了大半。
佛殿里的僧人见我们进来，笑着递了三杯酥油茶，说这是供游客暖身的。我们捧着茶碗坐在殿外的石凳上，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酥油茶的奶香混着藏香，让人忍不住眯起眼。我靠在石墙上，看着樱井美子和苏瑶凑在一起看手机里的照片，偶尔低声说笑，风把她们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却格外惬意。
歇了大概半个时辰，太阳开始往西边斜，金顶的光渐渐变成了暖橙色。“咱们下山吧，去山脚下的民宿住一晚？”苏瑶提议，“我早上查攻略，说山脚有家藏式民宿，能看见雪山，晚上还能烤火。”
樱井美子立刻点头：“好啊！正好能尝尝民宿的藏餐，说不定比城里的更地道。”
下山的路走得慢，我们沿着碎石路慢慢逛，偶尔遇见牵着牦牛的牧民，他们会笑着对我们挥手，嘴里说着“扎西德勒”。樱井美子学着他们的样子回礼，脸上的笑比阳光还亮，苏瑶在旁边拍了不少照片，说要把这些都做成旅行相册。
到民宿时，天已经擦黑了。民宿是石头砌的房子，门口挂着红灯笼，院子里生着篝火，几个藏族姑娘正围着篝火唱歌。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藏族男人，笑着把我们迎进去，给我们安排了两间相邻的房间，说房间里有电热毯，不用担心晚上冷。
“你们先歇会儿，我去准备晚饭。”老板说完，就去了厨房。樱井美子和苏瑶坐在院子里的木桌旁，我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她们旁边，篝火的光映在她们脸上，忽明忽暗。风从院子外吹进来，带着点篝火的暖意，远处传来寺庙的晚钟，一下一下，把这夜衬得更静了。
“你看那边的寺庙，晚上好像更不一样。”樱井美子忽然指着远处的扎叶巴寺，寺庙的轮廓在夜色里模糊，只有几盏酥油灯的光在崖壁上亮着，像星星落在上面。苏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点了点头：“是啊，白天看觉得壮阔，晚上倒觉得更安静，好像能听见经幡的声音飘过来。”
我靠在马扎上，闭着眼听她们说话，篝火的热度烤着后背，舒服得不想动。忽然后背传来一阵暖意，我睁开眼，发现樱井美子把一条羊毛毯搭在了我身上，苏瑶也递过来一杯热奶茶：“晚上风凉，别冻着了。”
我接过奶茶，说了声谢谢，又闭上眼，听着她们的对话慢慢飘进耳朵里。
“其实我以前总觉得，两性关系是很简单的事。”樱井美子的声音很轻，混着篝火的噼啪声，“在东京的时候，我接触过不少男人，有的是为了排解孤独，有的是为了体验不同的生活。那时候觉得，欲望是很正常的东西，像吃饭睡觉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苏瑶轻轻“嗯”了一声，应该是在认真听。我悄悄睁开眼，看见苏瑶手里握着奶茶杯，目光落在篝火上，神情很专注。
“直到昨天在布达拉宫的静室，我才明白，欲望和爱根本不是一回事。”樱井美子的声音顿了顿，好像在回忆什么，“欲望是造物主赋予的本能，就像草原上的牦牛要吃草，雄鹰要飞翔，没什么对错。可爱不一样，爱是两个人的心灵交汇，是你能摸到对方心里的光，是哪怕不说话，也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感慨，我想起昨天在静室里，她贴着我胸口说“能看见你的心”，忽然觉得她说的“光”，或许真的存在。
“我以前也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舒服，有没有爱都无所谓。”樱井美子继续说，“可后来发现，没有爱的两性关系，就像没有酥油的茶，寡淡得让人难受，甚至有点可耻。那些只靠欲望维系的关系，结束后只会更孤独。直到遇到他……”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点暖意，“我才知道，原来心灵共鸣是这种感觉，不是靠欲望驱使，是跟着心走，是你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和你的心跳在慢慢叠在一起。”
苏瑶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其实我跟你不一样，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的‘温婉’‘隐忍’。家里人总说，女人要找个靠谱的男人，组建一个安稳的家庭，相夫教子，这才是最好的归宿。”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溪水慢慢流过石头：“以前我也觉得，婚姻就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只要物质条件好，家里没矛盾，就够了。后来去日本旅行，才发现日本女人对两性关系的看法，比我们更开放。她们不会把婚姻当成唯一的归宿，更看重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
苏瑶的声音顿了顿，喝了口奶茶：“我觉得中国女人在这方面，确实比日本女人迟缓一点。我们总被‘家庭’‘责任’绑着，不敢轻易追求自己想要的。可后来我也明白，不管是中国还是日本，家庭都不是只靠物质支撑的。就像这民宿的房子，要是没有老板和老板娘的互相照顾，没有篝火边的歌声，再暖和的房子也会觉得冷。爱是要两个人一起维系的，不是一个人的付出。”
“你说得对。”樱井美子的声音带着笑意，“我以前也觉得，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不用管别人的想法。可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开心，不是一个人的狂欢，是你能跟身边的人分享你的喜怒哀乐，是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都有人在你身边。”
我靠在马扎上，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暖暖的。篝火的光映在她们脸上，樱井美子的眼角带着笑意，苏瑶的神情很平和，两个人偶尔碰一下奶茶杯，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自然。我忽然觉得，这趟西藏之旅，最珍贵的不是看到了雪山和寺庙，而是能陪着这两个有趣的人，在这样的夜里，听着她们的心里话，感受着这份难得的惬意。
“晚饭好啦！”老板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篝火的暖意还留在身上，远处的晚钟还在响，这夜好像还很长，却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篝火的火苗又跳了跳，把木桌上的奶茶杯映得发亮。樱井美子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垂着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她腕间那串珍珠手链是家族定制的，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说话时声音里带着点大小姐特有的细软：“你们或许没经历过那种‘被推着走’的日子。战后日本有多难，现在年轻人很少知道了——城市炸成了废墟，粮食不够吃，连喝水都要排队。后来美国进来，说是帮我们重建，其实是把我们的路都定死了，政治、经济，连老百姓的生活方式都要掺一脚。”
她抬眼看向远处的寺庙，指尖无意识地绕了绕手链，语气里带了点怅然：“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日本变得‘拧巴’了。政府不敢跟美国硬气，姿态低得像做错事的孩子，前两年还有大臣因为政策失误，在记者会上连续鞠躬一分钟——这在中国可少见，你们的官员身上总带着‘扛事’的劲儿，姿态稳得很。”
苏瑶握着奶茶杯，指节轻轻抵着杯壁，坐姿端得很正，说话时语气平和又端庄，带着点宁波姑娘的温婉：“你说的我能理解。我家在宁波，就是普通工薪家庭，爸妈以前总说‘日子要慢慢过’。中国这些年改革开放，确实在跟世界并轨，高铁、5G、航天这些硬实力摆在那儿，可我们底子薄啊。去年我回宁波乡下看外婆，有的村子还没通快递，孩子们要走两小时山路上学；但转头去宁波市区，东部新城的高楼比我之前去东京看到的还密。发展不平衡是真的，但好在我们知道往哪儿改——现在搞乡村振兴，推进教育公平，都是在补短板。就像走路，虽然慢，方向没偏。”
她顿了顿，看向樱井美子，眼神里多了点柔和：“至于日本的‘高处’，我上次去大阪出差算见识了。便利店能代收快递、打印文件，连老年人的拐杖都有专门的收纳区；可也撞见一对夫妻在餐厅吵架，男的摔了筷子说‘我每月给你十万日元家用，你连孩子作业都管不好’，女的哭着说‘我每天做饭洗衣，连买支口红都要算着花’——那场面，哪像夫妻，倒像雇主和保姆。我们家虽然普通，但我爸妈从来没这样过，我妈买衣服，我爸还会主动帮着挑呢。”
樱井美子听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刚要开口，眼角余光瞥见我走过来，眼睛忽然亮了，像落了星光，身体下意识往我这边倾了倾，连声音都带了雀跃：“阿曹！你可算过来了，刚才还说你怎么总坐着不说话呢！”说着就伸手拍了拍身边的马扎，指尖还悄悄往我这边递了递——她从小在樱井家族被宠着，连盼人靠近的模样都带着点大小姐的娇憨。
我笑着走过去，先弯腰揉了揉她的头发，指腹蹭过她柔软的发梢：“这不是怕打扰你们俩聊悄悄话嘛。”樱井美子脸颊微红，伸手勾了勾我的手腕，语气带着点娇嗔：“才不是悄悄话，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我们樱井家虽然是大家族，爸妈不用像普通家庭那样算计家用，但我看家里那些旁支的婶婶们，也大多是婚后就不工作了，每天围着丈夫孩子转，连跟我聊句‘自己想做什么’都不敢——倒不如我自在，想出来旅行就出来，不用被家族规矩绑着。”
苏瑶在旁边抬眼笑了笑，声音温温柔柔的：“小曹来了正好，刚才美子正说日本家庭的事呢。我家在宁波就是普通家庭，我妈以前在纺织厂上班，我爸在机械厂，俩人下班回家一起做饭，周末还会一起去逛菜市场，我小时候总跟在他们后面，觉得那样的日子特别踏实。”她往旁边挪了挪，给我留出更宽的位置，坐姿依旧端庄，却悄悄把奶茶杯往我这边推了推，方便我拿。
我挨着她们坐下，左手自然地搭在樱井美子身后的椅背上，指尖偶尔蹭过她的肩膀，右手接过苏瑶递来的奶茶，喝了一口才开口，语气带了点调侃：“刚在旁边听你俩说，怎么越听越觉得，日本普通家庭像‘股份制公司’，你们宁波家里倒像‘合伙过日子’？”
樱井美子被逗笑，肩膀轻轻靠在我胳膊上，声音软乎乎的：“阿曹你比喻得太形象了！厚生劳动省的数据里，已婚女性就业率只有45%，剩下55%里，九成以上都是结婚后辞职回家的‘专职主妇’。我们家旁支的一个婶婶，就是这样，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做便当，晚上等叔叔回家，收拾完家务还要记‘家庭账本’，连给孩子买件玩具都要跟叔叔报备。我妈总说‘她太委屈自己了’，可婶婶却说‘女人就该这样’——哪有这样的道理，就算不是樱井家的人，也该有自己想做的事啊。”她说着噘了噘嘴，模样带着点大小姐的不平，又透着点真切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