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天不眠不休的强行军,如同沉重的枷锁,拖垮了北狄士兵的体力,更磨损了他们本就所剩无几的斗志。队伍中弥漫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马蹄声不再铿锵,脚步声也变得拖沓,就连那些最桀骜的部落勇士,眼中也只剩下对休息的渴望和对前路的茫然。
在距离王庭尚有约一日路程的一处关键路口,颉利单于终于抬起了手,下达了停止前进的命令。
“全军原地休息!各部清点人数,救治伤患,喂饮马匹!斥候向前放出二十里,严密监视王庭方向动静!”
命令如同赦令,庞大的队伍几乎是在瞬间就瘫软下来,士兵们不顾形象地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不少人甚至刚一坐下就靠着同伴或行囊沉沉睡去。空气中除了汗臭和尘土味,更多了一丝颓败的气息。
颉利没有休息,他立刻召集了金狼部族长额尔德木图、苍狼部族长巴图尔、沙狐部族长伊勒德、玄豹部族长阿古达木、凌云部族长腾格尔,以及伤势稍有缓和但依旧脸色苍白的博尔术、蒙哥和云澈这几位黄金一代的核心人物,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召开了紧急军议。
众人围拢过来,脸上都带着征尘与难以掩饰的忧虑。
颉利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因缺水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诸位,王庭近在眼前,但形势不容乐观。我们如同闯入猎人包围圈的孤狼,前有坚城,后有汉军。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以防不测。”
他指着脚下这个连接着通往王庭主道和另外几条岔路的关键路口,沉声道:“本汗决定,在此地分兵!留下两万精锐,依托此地地势,构筑防御工事,作为我大军的两手准备!”
众人精神一振,凝神细听。
“第一,”颉利解释道,“若我军攻打王庭不顺,甚至陷入僵局或困境,这两万人便是我们撤退时最有力的接应和殿后部队,可保主力不至于被尾随的汉军或王庭守军一口吃掉!”
“第二,”他话锋一转,“若我军进攻顺利,成功夺回王庭,但汉军主力尾随杀至,这两万人便可在此凭借工事,死死挡住汉军的兵锋,为我们巩固王庭防御、重整旗鼓,争取到最宝贵的喘息时间!”
这个部署老辣而周全,考虑到了进退两种可能,立刻得到了在场所有族长和将领的认同。
“单于英明!此计大善!”
“确实需要留一支后手,以防万一!”
但紧接着,最关键的问题摆在了面前——由谁来统领这支肩负着全军退路和希望的两万断后之军?此人必须地位足够高,能镇得住来自不同部落的士兵,同时也要有足够的勇气和决断力,在危急时刻敢于承担责任,甚至……牺牲。
颉利的目光在几位族长和黄金一代的脸上缓缓扫过,最终说道:“本汗的想法是,由一名德高望重的族长与一名年轻有为的黄金一代,两人共同镇守此地。族长负责统筹全局,稳定军心;年轻将领则负责临阵指挥,冲锋陷阵。你们……意下如何?”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都陷入了沉思。留下断后,看似避免了直接攻打王庭的血战,但实则责任重大,风险极高。不仅要面对可能随时出现的、如狼似虎的汉军主力,还要在主力进攻不利时充当“弃子”进行悲壮的殿后,无论哪一样,都是九死一生的任务。
几位族长低声交换着意见,权衡着利弊。最终,经过一番并不算太激烈、但充满凝重气氛的讨论,人选确定了下来。
山熊部族长巴尔斯嗡声嗡气地站了出来,他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甲,发出沉闷的响声:“单于,各位!我山熊部的儿郎,别的不敢说,就是皮糙肉厚,耐打能扛!我们的重甲步兵,最适合干这种硬碰硬、钉死在阵地上的活儿!这留守的任务,我山熊部接了!”
巴尔斯性格耿直勇猛,其部族士兵也确实以防御力和坚韧着称,由他担任留守的主将,负责整体防御体系的构建和军心稳定,确实是不二人选。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接下来是黄金一代的人选。
博尔术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显然不适合承担需要极高机动性和临场指挥能力的断后任务。蒙哥同样身上带伤,而且他与博尔术从小一起长大,配合默契,是攻城战中不可或缺的尖刀力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云澈,向前迈出了一步。他俊朗的脸上虽然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和坚定,他对着颉利和众人躬身行礼,声音清晰地说道:
“单于,各位族长。博尔术少主与蒙哥族长自幼相伴,默契无间,在攻打王庭这等硬仗中,他们二人联手,定能发挥出更强的威力,成为撕开敌阵最锋利的獠牙。这断后阻敌之责,便由云澈一力承担吧。我凌云部轻骑虽不擅固守,但机动灵活,侦查、袭扰、迟滞敌军,正是我部所长。云澈定当竭尽全力,与巴尔斯族长配合,守好全军退路!”
云澈的主动请缨,理由充分,态度诚恳,更是顾全大局,将攻坚的有利位置让给了博尔术和蒙哥。这番姿态,让颉利和在场的族长们都暗自点头,心中赞许。
颉利单于深深地看了云澈一眼,走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好!云澈,你有胆识,有担当!不愧是我北狄的黄金一代,未来的栋梁!本汗就将这关乎全军生死的重任,托付给你和巴尔斯族长了!北狄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何愁不能渡过难关,走向胜利!”
“定不负单于重托!”云澈和巴尔斯同时抱拳,声音铿锵。
计划既定,行动立刻展开。北狄大军迅速一分为二。两万名主要由山熊部重步兵、部分其他部落精锐以及云澈麾下凌云部轻骑组成的断后部队,在云澈和巴尔斯的指挥下,开始利用路口的地形,紧张地挖掘壕沟,设置拒马,搬运石块构筑简易胸墙,并将仅存的少量箭矢和物资进行集中分配。一股悲壮而决绝的气氛,在这支即将孤悬于外的部队中弥漫开来。
而颉利单于,则不再耽搁,亲自率领着剩下的近八万大军,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再次启程,朝着那座已然易主、吉凶未卜的王庭,加速逼近。他们的背影,在渐起的风沙中,显得异常沉重而匆忙。
……
王庭,宫殿之内。
烛火摇曳,将阿古拉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他并没有像寻常得胜者那样饮酒庆贺或是安然高卧,而是独自坐在案前,静静地翻阅着一本看似普通的草原风物志籍,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莫度掀帘走了进来,他刚刚巡视完城防,一身戎装未解,带着外面的寒气。看到阿古拉还在看书,他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解,走到近前,瓮声瓮气地开口:“军师,你还在看这些汉人的书卷啊?俺是个粗人,不像你们读书人,说话喜欢绕弯子,打哑谜。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之前说的话,这汉军……他们凭什么会帮我们?又怎么会帮我们?俺这心里,实在是不踏实!”
阿古拉闻言,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卷,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轻笑,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莫度将军,你试想,当颉利率领大军仓皇回师,猛攻王庭之时,远在云州的汉军,会作何反应?”
莫度愣了一下,挠了挠头:“自然是……趁机追杀过来啊!这还用想?”
“不错。”阿古拉颔首,“他们甚至不需要确切知道王庭此刻在我们手中,只需要判断出北狄内部出现了巨大的混乱和空虚,以那位大晟皇帝萧景琰的雄才大略和敏锐战机捕捉能力,就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必然会挥师北上,尾随而至。”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简陋地图前,手指点向王庭,又划向南方:“届时,局面将会如何?颉利大军在前猛攻王庭,汉军主力在后衔尾追击……我们,恰好就卡在了这中间。”
阿古拉的手指在王庭位置上重重一顿,眼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我们甚至不需要与汉军有任何明确的约定或联络,仅仅依靠这种态势,就能形成一种无形的‘配合’。我们坚守王庭,消耗、吸引颉利的主力;汉军从后掩杀,攻击颉利的后背。前后夹击之下,颉利这十万疲惫之师,焉能不败?这,就是借力打力。借助汉军的兵锋,最大程度地削弱甚至消灭我们的心腹大患,同时,也能极大地减少我们灰狼部儿郎的伤亡。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莫度听得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但随即又浮现出新的担忧:“军师此计大妙!可是……若我们和汉军联手干掉了颉利,那汉军转过头来,会不会立刻攻打我们?那我们岂不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阿古拉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从容说道:“将军不必过于担忧。汉军经历云州苦战,又长途奔袭至此,已是强弩之末,急需休整补给,不可能在歼灭颉利后,立刻对我们这支以逸待劳、据城而守的军队发动连续进攻。我们同样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进行休整,巩固城防,与他们形成对峙。即便最终无法力敌,我们还可以选择……谈判。”
“谈判?”莫度瞪大了眼睛。
“没错,谈判。”阿古拉语气笃定,“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们‘帮助’他们解决了北狄主力这个心腹大患。汉人文化中,讲究‘情分’和‘师出有名’。在没有绝对把握并且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情况下,他们未必会选择对我们赶尽杀绝。届时,我们或可争取到一块生存之地,或可达成某种盟约。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阿古拉这番条理清晰、步步为营的分析,莫度心中的疑虑和担忧终于消散了大半,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信服和放松的神色:“原来如此!军师深谋远虑,莫度佩服!这下我心里有底了!”他挺起胸膛,朗声道:“军师放心,城防和陷阱都已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妥当,弟兄们也都憋着一股劲,就等颉利老贼来送死了!我这就去让兄弟们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有劳将军了。”阿古拉微微颔首。
莫度不再多言,抱拳一礼,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声沉稳有力。
帐帘落下,宫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阿古拉脸上的从容笑意缓缓收敛,他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刚才翻阅的那本书籍上。
就在莫度离开后不久,仿佛是无意间的触碰,一张折叠得十分工整的薄薄信纸,悄无声息地从那本书籍的夹页中滑落出来,飘落在桌面上。
信纸的材质并非北狄常用的粗糙皮纸或草纸,而是更加细腻柔韧的汉地宣纸。在跳动的烛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在信纸的右下角,烙印着一个极其细微、却线条分明、充满神秘感的独特标识——那是一只抽象化的、隐于阴影之中的飞鸟侧影,正是大晟王朝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影卫,内部传递最高级别密信时,所使用的专属印记!
这封密信,就如此突兀而又诡异地出现在这里,仿佛一个无声的惊雷。
阿古拉的脸色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他伸出手,动作自然地将那封信纸拿起,重新折好,看也未看,便极其熟练地塞回了书籍的隐秘夹层之中,仿佛这只是日常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隙。外面,是北狄王庭沉沉的、不见星月的夜空,漆黑如墨,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神秘与杀机。
阿古拉深邃的目光投向那无边的黑暗,眼中闪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奇异的光芒,那光芒中,有冷静,有算计,有期待,或许……还有一丝隐藏至深的、唯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决绝与宿命。
夜风从窗缝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发丝,也带来了远方草原深处,那隐约可闻的、如同暴风雨前奏般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