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蟠龙烛台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影如同鬼魅的爪牙,将御座上的刘邦面容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赤霄剑柄上冰冷的螭龙纹饰,那龙睛微凸,仿佛在无声地睥睨着阶下肃立的三位人杰。空气凝固如铅,唯有更漏沙沙,细数着帝王的心事。
“楚歌虽歇……” 刘邦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朽木,“然项字犹灼人心,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诸位卿家,” 他目光如探针,扫过张良、韩信、萧何,“可知如何将这未熄的火种,彻底埋作一缕……无害的青烟?”
张良垂眸,广袖无风自动,仿佛有无形的气流在他周身流转。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虚划,指尖勾勒着玄奥的无形卦象,衣袂间似有星辉明灭:“昔年,始皇帝嬴政以焚书坑术之雷霆手段,欲绝天下之口舌,虽烈却遗千古骂名。今日陛下欲熄心火,何妨……以言为炬,以文为薪?” 他微微抬手,一卷陈旧的竹简自青玉案上无声滑开,墨色深沉处,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在烛光下狰狞欲出——“别姬”。墨迹如血,浸透竹篾。
韩信甲胄铿然,向前一步,腰间佩剑剑穗上那颗硕大的明珠折射着烛光,竟映出几分妖异的血色。他声音冷硬如铁,带着金戈杀伐的回响:“当使乌江倒卷星斗,让那八千江东子弟未曾冷却的血,化作漫天倾泻的……红雨!世人愚钝,最易为悲情扼腕垂泪,却难为霸业王图……扼腕叹息!” 他猛地一指案前铺展的巨幅舆图,那上面蜿蜒的长江水系,竟随着他指尖的杀气,在众人眼中诡异地扭曲、流淌,最终化作地图上纵横交错的、巨大的泪痕!
萧何躬身,沉稳如山。他双手捧起一叠叠堆积如小丘的洁白绢帛,每一卷都沉甸甸地承载着无形的烽烟:“陛下,臣已备好十万歌谣,三百戏本。自咸阳朱雀大街最喧嚣的酒肆,至岭南瘴疠之地最僻静的渔村,铺陈已毕。不出一载,当令三岁垂髫稚子,亦能咿呀吟唱楚霸王……垓下别姬、乌江自刎的……绝命诗。” 他的话语平缓,字缝间却流淌着足以淹没一切的洪流。
更漏声碎,子时将近。君臣四人的影子被摇曳的烛光投射在绘满椒图的宫墙上,扭曲、拉长、交叠,最终融合成一头蛰伏的、择人而噬的巨兽阴影,笼罩了整个殿堂。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无风骤响,发出凄厉而短促的尖鸣,惊起几只栖息的寒鸦,扑棱着翅膀掠过未央宫流光溢彩的琉璃瓦顶,如同衔着半阙破碎的、关于英雄与霸业的残梦,仓惶飞向南方那云深不知处。
万里之外,层峦叠嶂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与未央宫弥漫的血腥权谋。一处被飞瀑流泉环抱的葱翠山谷,如同遗落人间的碧玉。几间竹舍依山傍水,错落有致,竹篱笆上爬满了青藤野花。虞姬身着素雅的葛布衣裙,正俯身在竹舍前,仔细晾晒着清晨从云雾缭绕的山巅采回的草药。微风轻拂,带着草木的清香,撩动她如瀑的青丝,几缕调皮的发丝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她唇角微扬,那安宁恬淡的笑容,比山涧最清澈的泉水还要纯净,仿佛洗尽了二十载征尘烽火。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山林的回响。项羽高大的身影从苍翠的林间走出,肩头扛着一捆新劈的柴薪,手中提着一柄锋利的柴刀。岁月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却未能磨灭那刻入骨髓的豪迈与深沉。威武的乌骓马墨涵紧随其后,步伐沉稳,神骏依旧,只是鬃毛间已悄然染上了些许岁月的霜华。它时不时轻嘶一声,亲昵地用硕大的头颅蹭着项羽坚实的手臂,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衣袖上,传递着无声的依恋。
“虞,且看这个。” 项羽摊开蒲扇般宽厚的手掌,几枚刚从向阳坡摘下的朱果鲜红欲滴,饱满得如同凝固的玛瑙血珠。然而,这鲜艳的色彩落在他那纵横交错的、布满老茧与旧日刀疤的掌纹间,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苍凉。一阵山风忽而卷起,裹挟着无数金黄的落叶纷飞旋舞,掠过他的眉峰。那一瞬,他眉宇间沉淀的旧时烽火仿佛被风惊扰,骤然跃动了一下,低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英布……韩卿……终究,都没能逃过未央宫那张……吃人的棋盘。”
虞姬将捣药的青玉杵浸入旁边石臼中清澈的山泉,玉杵入水,涟漪一圈圈温柔地荡开,仿佛也荡开了沉积二十年的金戈铁马。“范增先生临终前曾说,” 她的声音如同山泉叮咚,清澈而悠远,“能破十面埋伏者,唯有……不入局中。” 她忽然抬眸,望着眼前层林尽染的秋色,发出一声清越的轻笑,惊飞了竹篱笆上停驻的一只蓝尾鹊:“如今方知,先生真乃洞见。你看这满山苍翠,峰峦叠嶂,竟比当年那二十八座铁桶般的连营……更难‘攻取’呢。” 她眼中闪烁着智慧与释然的光芒。
暮色四合,山岚渐起,将山谷笼罩在一片温柔的紫黛色中。一直安静陪伴在侧的乌骓马墨涵,忽然昂起它高贵的头颅,向着幽深的山谷发出一声悠长而浑厚的嘶鸣,声音在群山间回荡,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项羽闻声,解下挂在马鞍侧的一个陈旧皮囊酒袋,拔开塞子,将其中浑浊而浓烈的土酿烈酒,倾倒入身旁轰鸣奔流的飞瀑深潭!
“八千江东兄弟——!” 他的吼声盖过了瀑布的轰鸣,如同战鼓擂响,在山谷间激荡起巨大的回音:“且共饮此杯——!” 声浪滚滚,震得崖壁上的几片如血枫叶簌簌飘落。那枫叶乘着晚风,打着旋儿,竟不可思议地向着遥远的北方飘去,悠悠荡荡,最终轻轻落在了长安城某个喧嚣酒肆里,说书人那方油光锃亮的醒木之上。
墨涵(乌骓)低下头,悠闲地咀嚼着沾满夜露的青草,甘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穿越者灵魂的困惑悄然浮上心头:“这山中的日子,安宁得如同静止。可我这副马儿的躯壳……还要承载我这异世的魂灵多久?轮回的契机……究竟在何方?” 它甩了甩浓密的鬃毛,似乎想甩开这无解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