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晚宴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在身后。傅璟深带着林晚,穿过一条铺着厚重地毯的回廊,推开一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步入了一个延伸出去的宽阔观景阳台。
沁凉的夜风瞬间包裹而来,吹散了林晚颊边因室内暖气和人声鼎沸而染上的微热,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几分。阳台之外,是海城最负盛名的夜景,霓虹璀璨,车流如织,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光之海洋,仿佛将整座城市的繁华与野心都踩在脚下。
傅璟深松了松领带,这个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带着些许慵懒意味的动作,让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似乎也融化了些许。他走到栏杆旁,背对着她,沉默地眺望着远方。宽阔的背影在星空与城市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
林晚没有靠近,只是倚在门边,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在宴会厅里的一幕——他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用最平淡也最倨傲的语气,将南宫滢那句充满恶意的“林小姐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场合”轻轻巧巧地挡了回去,反而让那位明艳动人的大小姐当场下不来台。
“不必习惯。”他当时是这么说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南宫滢身上多停留一秒,“她不需要迎合任何人。”
那一刻,心口无法抑制的悸动是真实的。可这悸动之后,紧随而来的便是冰冷的清醒与自嘲。她放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指尖抵着掌心。这一切的维护,这看似动人的“独一无二”,究竟有几分是出于他傅璟深本人的意愿,又有几分,是那个该死的“穹顶计划”设定好的程序,只是为了让他选定的“样本”保持稳定而提供的情绪价值?
她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一边贪恋着脚下前所未见的壮丽风景,一边无比清醒地知道,再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刚才,谢谢你。”她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在他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真实的情绪。
傅璟深没有回头,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声:“嗯。”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夜风拂过的声音。这份沉默,不同于以往那种因陌生或契约而产生的隔阂,反而掺杂了一些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东西。
“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他终于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单纯的好奇。
林晚迎上他的视线,唇边漾开一抹浅淡得体的笑意,完美得如同面具:“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工作需要的话,我可以适应。”她顿了顿,语气状似随意地补充,“就像适应一份新的工作环境,或者……理解一个复杂的研究项目一样。”
她刻意将“研究项目”几个字咬得轻缓,目光一瞬不瞬地锁住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承)
傅璟深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涟漪轻微得几乎无法捕捉,但一直紧盯着他的林晚,敏锐地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异样。
他的心,因为她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漏跳了半拍。研究项目?她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巧合的比喻?
“是吗。”他不动声色地转回头,重新望向夜景,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任何复杂的项目,抽丝剥茧后,核心逻辑往往都很简单。”
他在暗示什么?暗示“穹顶计划”的核心逻辑很简单?还是暗示他对她的意图,很简单?
林晚的心缓缓下沉。他没有否认,甚至……像是在默认。她几乎能感觉到,那名为“真相”的冰冷轮廓,正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动摇。
“也许吧。”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有时候,越是看似简单纯粹的东西,背后隐藏的动机可能越是盘根错节,让人……不敢轻易相信。”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几乎要散在风里。但傅璟深听到了。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她在怀疑什么?怀疑他今晚的维护?还是怀疑……他整个人?
一种陌生的、类似于焦躁的情绪,开始在他精密如仪器的心脏里滋生。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更厌恶她此刻眼中那种疏离的、仿佛随时会抽身而去的飘忽。
“动机?”他重复着这个词,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将林晚笼罩其中,“你觉得我今晚做的一切,是出于某种复杂的‘动机’?”
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强势地侵占了她的呼吸。林晚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却抵上了冰冷的栏杆,再无退路。
(转)
“难道不是吗?”她被困在他与栏杆之间,仰起头,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加快的心跳还是泄露了她的紧张,“傅总的一举一动,不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最优解吗?维护我,或许只是因为我在这个时候,恰好顶着‘你女朋友’这个身份,扫了我的面子,等同于挑战你的权威。这难道不是最核心的逻辑?”
她试图用他的思维方式去解读他的行为,将自己也物化成一个“身份符号”,以此来武装自己,抵御内心因他的靠近而产生的波澜。
傅璟深的眉头紧紧蹙起。她的话逻辑清晰,完全符合他过往的行为准则,可此刻听在耳中,却无比刺耳。他不喜欢她这样划分彼此,不喜欢她将他自己都开始无法理解的冲动,归结为冷冰冰的利益计算。
“最优解?”他低哑地重复,眼底翻涌着林晚看不懂的暗流。他抬起手,指腹近乎粗暴地擦过她方才被南宫滢酒液溅到的、微湿的袖口,“如果只是最优解,我不会……”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不会什么?不会在看到她被刁难时,涌起将那杯酒直接泼回对方脸上的冲动?不会在触及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时,感到一种名为“心疼”的陌生情绪?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她几句疏离的、带着刺的话,就失控地将她困在这里,只想打破她那层该死的、理智冷静的外壳?
这些“不会”,都超出了“傅璟深”这个人设应有的行为模式,超出了“穹顶计划”数据推演的范畴。
林晚因为他突然的停顿和指尖灼热的触感而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神太过复杂,里面挣扎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野蛮的掠夺欲,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被禁锢的困惑。
“不会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蛊惑,又像是在挑战。
傅璟深的目光死死锁住她,仿佛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内部战争。他俯下身,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鼻尖几乎相触,呼吸可闻。
(合)
就在林晚以为他会做出什么,或者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却极其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嗡嗡声,像一把利刃,骤然劈开了这浓稠得化不开的暧昧与对峙。
傅璟深动作猛地一顿,眼底那汹涌的暗潮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闸门强行压下,瞬间恢复了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直起身,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危险的距离。刚才所有的失控迹象,仿佛都只是林晚的错觉。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即接起。
“说。”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平稳,仿佛刚才那个几乎要挣脱牢笼的男人从未存在过。
林晚靠在栏杆上,夜风吹过她发烫的脸颊,带来一阵寒意。她看着瞬间切换回“傅氏总裁”模式的他,心底那片刚刚因他异常的举动而燃起的微弱火苗,倏地熄灭了,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看,这就是现实。无论如何,程序、计划、工作……永远排在第一顺位。她?或许始终只是他日程表上的一个待办事项。
傅璟深简短地结束了通话,收起手机。他看向她,眼神已经平静无波:“公司有点急事,需要我立刻处理。”
林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解的微笑:“好。”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率先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而决绝。
林晚没有立刻跟上。她独自留在空旷的阳台上,望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又转头看向脚下那片虚假繁荣的璀璨星河。
良久,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刚才被他指尖擦过的袖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灼人的温度。
星空依旧,谎言也依旧。
而她,差一点就又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