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再是忘川的冰冷死寂,也不是灰烬之海的麻木消磨,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本源的、彻底的枯竭与破碎感。陈七童的意识如同一缕残烟,在虚无的深渊中飘荡,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永恒的坠落。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感觉不到“自我”。唯有心口那一点几乎完全熄灭的、带着最后一丝执拗温度的星火,还在证明着他未曾彻底消散。
那星火微弱得可怜,仿佛下一刻就会融入周围的黑暗。但在那极致的黯淡深处,却有一点奇异的变化正在发生——原本黄豆大小的、相对浑圆的光点,在经历了纸傀转化和阴佩炸裂的极致压榨后,其形态似乎被强行“锤炼”得更加凝实,边缘不再模糊,反而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棱角分明的质感,如同……一粒被粗糙切割、却顽强不灭的碎钻。
它的光芒不再摇曳,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的频率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仿佛在从周围的虚无中,汲取着某种微不可查的养分。这养分并非来自阴佩——阴佩已经碎了,那层恒定的冰凉屏障消失了。这养分,似乎源自他这具躯壳最深处,源自那与幽冥凶器融合的骸骨本质,源自那历经磨难不曾磨灭的意志本身。
在意识的混沌深处,一些破碎的画面如同水底的泡沫般浮现、炸裂:
爷爷佝偻着背,在昏黄的油灯下,枯瘦的手指捻着染血的细毫,点在纸马空洞的眼窝……“纸扎匠,童子不点睛……” 那声音温暖而沧桑,却带着化不开的忧虑。
瘸叔沉默地扛着冰冷的尸体,走在夜色弥漫的青石板路上,背影如山,最终却化作了骨牢中决绝的推送……“活下去,七童……”
瞎婆枯槁的手指捻着线香,青烟缭绕中,浑浊的眼中倒映出他六岁那年坟头点睛的血光……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香火气里。
慧明师傅掌心那盏温暖的心灯,驱散着他额头的幽冥印记,佛号低沉而平和……“灵台方寸,守心如一……”
阿阴坠入轮回井前,最后回望的那一眼,清澈的瞳孔里映着他狰狞的凶骸之躯,却依旧喊着:“哥……”
还有篾玉艄公,斗笠下那两点昏黄的目光,如同看透了宿命,沙哑的声音在忘川水声中回荡:“持玉叩门……生死自择……”
这些面孔,这些声音,这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片段,如同走马灯般旋转,最终,都化作了支撑那点魂灯碎钻不肯熄灭的燃料。
不能死……还不能死……
他还有承诺未曾兑现,还有真相未曾查明,还有仇……未曾得报!
那点魂灯碎钻,猛地搏动了一下,光芒似乎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丝。
坠落感开始减缓。虚无的黑暗中,渐渐出现了些许模糊的感知。
首先是痛。
并非某一处的剧痛,而是弥漫性的、深达骨髓与灵魂的虚弱之痛。仿佛整个存在都被抽空,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布满裂痕的壳子。每一寸“肌肤”,每一丝“意念”,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后是冷。
一种失去了阴佩温养后,赤裸裸暴露在空气中的、源自幽冥本质的冰冷。这冰冷从他心口那点魂灯碎钻为核心,向四肢百骸蔓延,冻彻灵魂。
最后,是味。
一股极其浓郁、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腥甜的药味,正被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渡入他的喉间。这药味不同于李嬷嬷送来的汤药,更加复杂,更加……富有灵性?药力化开,如同一股温热的暖流,开始缓慢地浸润他干涸的经脉,抚慰着那无处不在的虚弱之痛,甚至……对他心口的魂灯碎钻,都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滋养效果。
是谁?
陈七童的意识艰难地挣扎着,试图冲破黑暗的束缚。
他感觉到,有一只微凉而稳定的手,正搭在他的腕脉上。那手指似乎蕴含着某种独特的气息,并非真气,更像是一种……草木精华凝聚的生机之力?这股力量小心翼翼地探入他的经脉,似乎在仔细探查着他体内那一片狼藉的状况。
是孙大夫。
陈七童的心中瞬间明了。昏迷前最后的印象,便是孙大夫那复杂的神色和喂他服下丹丸的动作。
他为何要救自己?是医者仁心?还是……另有所图?
陈七童不敢有丝毫放松。他强行收敛着魂灯碎钻的光芒,将其伪装得更加黯淡、更加混乱,同时将腰部核心那丝寂灭本源死死镇压,不露丝毫痕迹。他“看”到孙大夫的真气在自己那如同废墟般的经脉中巡行,时而停顿,时而加速,最终,那真气流露出了明显的凝重与……困惑。
“怪哉……魂伤入髓,本源枯竭,按理早已灯灭人亡……为何这点生机竟如此顽强?似有外力强行续命,却又寻不到根源……还有这经脉骨骼,坚韧异常,绝非寻常孩童……” 孙大夫的低语声,断断续续地传入陈七童模糊的感知中。
果然,他看出了异常。
陈七童心中冷笑,更加不敢苏醒,只是维持着那种濒死的状态,暗中引导着那药力的暖流,优先滋养着魂灯碎钻和修复着最严重的经脉损伤。
时间在黑暗与痛苦的感知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
陈七童感觉到,那温热的药力持续不断地注入,孙大夫似乎每日都会来为他诊脉、施针、喂药。他的手法极其高明,银针刺穴精准地疏导着郁结的气血,药力也并非蛮补,而是如同春雨般润物细无声,一点点修复着他破损的根基。
在孙大夫不遗余力的救治和他自身意志的引导下,那点魂灯碎钻的光芒,终于稳定了下来,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有熄灭之忧。甚至,其表面的棱角似乎被药力滋养得稍微圆润了一丝,搏动也更有力了一些。体内的虚弱之痛减轻了不少,虽然距离恢复行动力还差得远,但至少意识变得清晰了许多。
他能“听”到孙大夫偶尔与药童的对话,内容多是关于药材的炮制,偶尔会提及王府的动向。
“……王爷震怒,祠堂封闭,任何人不得靠近……”
“……张管事加大了巡查力度,尤其是夜间……”
“……小姐受了惊吓,一直高热不退,唉……”
“……王妃那边,似乎也有些动静……”
从这些零碎的信息中,陈七童拼凑出了一些情况:老王爷果然因为仪式被打断而暴怒,加强了戒备。赵明玥似乎因为惊吓而病倒,这让他心中稍安,至少她还活着,而且生病或许能暂时让她远离祭坛的威胁。王妃的“动静”则值得玩味,这位一直隐藏在幕后的女人,终于要有所行动了吗?
这一日,孙大夫照例前来诊脉。他的手指搭在陈七童腕上,停留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气息也更加沉凝。
良久,他缓缓收回手,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陈七童耳中:“孩子,我知道你醒了。”
陈七童心中猛地一凛,但依旧维持着昏迷的姿态,没有任何反应。
孙大夫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你的伤势,老夫行医数十年,闻所未闻。非人非鬼,亦正亦邪,魂火将熄却韧性惊人,体魄残破却根基未绝……你,绝非寻常孩童。”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那夜祠堂外的动静,是你弄出来的吧?引动冥府气息,扰乱邪祭……你可知,你坏了王爷的大事,也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陈七童依旧沉默。
孙大夫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声音压得更低:“王府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王爷所求,绝非延寿那么简单……王妃也非易于之辈……你孤身一人,重伤至此,还能如何?”
他走到床边,俯下身,目光似乎穿透了陈七童紧闭的眼睑,落在他的脸上:“老夫不知你来历,也不想知道。医者父母心,救你,是本职。但王府之事,老夫无力插手,也无法庇护你太久。”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意味深长:“不过……你若真想在这魔窟中求得一线生机,或许……可以换个思路。王爷的手段固然诡异强大,但也并非没有弱点。比如……他对那冥府气息的忌惮,比如……祠堂禁制被破后,某些被镇压的东西,或许会重新活跃起来……”
说完这些,孙大夫不再多言,留下今日的汤药,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陈七童一人。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属于孩童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却冰冷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
孙大夫的话,信息量极大。
他确认了自己的苏醒,点明了自己的处境,暗示了老王爷的弱点,甚至……隐隐指出了另一条可能存在的“搅局”力量——那些被祠堂禁制镇压的“东西”?
他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在利用自己,去试探甚至对抗老王爷?
陈七童无法判断。但他知道,孙大夫至少目前没有恶意,并且提供了一条重要的思路。
老王爷忌惮冥府气息,这已经验证。而祠堂禁制……他想起那夜符箭命中屋顶时,禁制光晕剧烈动荡,甚至隐约听到瓦片碎裂声……难道真的放出了什么?
他尝试着调动那点魂灯碎钻的灵觉,如同最细微的触须,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去。
首先感知到的,是这座孙大夫居所的气息。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一种温和的生机之力,似乎被某种阵法笼罩,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和污秽。
然后,他的灵觉艰难地穿透这层屏障,触及到了王府的外界。
死寂,压抑,与之前并无不同。但若仔细分辨,在那无处不在的、属于老王爷的邪异气息之下,似乎真的多了一些……更加古老、更加混乱、也更加……躁动不安的意念碎片?它们如同沉渣泛起,在王府的阴影角落里游弋,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积怨已久的恶意。
是那些被镇压在祠堂下的历代怨魂?还是王府地基深处埋藏的其它邪物?
陈七童无法确定。但孙大夫的暗示,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他收回灵觉,感受着体内依旧沉重的伤势和那点微弱的魂灯碎钻。
前路依旧凶险,强敌环伺,自身难保。
但至少,他活下来了。并且,找到了一丝可能撬动这死局的……支点。
他需要时间,需要恢复更多的力量,也需要……好好利用孙大夫提供的这些信息,以及王府内部可能出现的、新的变数。
他的目光,落在了孙大夫留下的那碗汤药上。
药汁漆黑,散发着苦涩与灵性并存的气息。
他端起碗,没有丝毫犹豫,将其一饮而尽。
无论孙大夫是出于何种目的,此刻,这药是他恢复的关键。
活下去。
变得更强。
然后,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
陈七童重新闭上眼睛,引导着药力,开始了新一轮的、更加专注的调息。
这一次,他的目标,不仅仅是修复伤势,更是要借着这濒死重生后的契机,将那点魂灯碎钻,锤炼得更加璀璨,更加……致命。
王府的夜,依旧漫长。但黑暗中的猎手与猎物,角色或许已在悄然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