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在暴雨与夜色中顺流疾驰,将姑苏城的火光与混乱远远抛在身后。船舱内,油灯摇曳,映照着景云岫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庞。她的呼吸微弱到几乎停滞,身体冰冷僵硬,唯有眉心那一点暗紫与幽蓝交织的微弱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证明着最后一丝生机尚未彻底断绝。
顾砚秋盘坐一旁,额角沁出细密汗珠,双掌依旧抵在景云岫背心,精纯内力源源不断渡入,却如同泥牛入海,只能勉强维系那缕生机不散。他清冷的眼眸中充满了凝重与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而沉重的伤势——经脉寸碎,脏腑枯槁,灵魂之火黯淡欲熄,更有一股冰冷的星辰之力与阴毒死气盘踞其中,不断侵蚀着残存的生机。这已非寻常药石乃至内力所能救治。
师父澹台明镜留下的三枚“九转还魂丹”已尽数喂服,也只能暂时吊住性命。接下来该如何?他毫无头绪。
船行一夜,直至天色微明,暴雨渐歇。小船悄然驶入一片远离航道、芦苇丛生的荒僻水域。
顾砚秋仔细感知四周,确认并无追踪者后,才缓缓收回双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探了探景云岫的脉息,依旧微弱得令人心惊,但总算没有再继续恶化。
必须尽快寻一个绝对安全的落脚点,再图后计。他想起师父曾在江南某处留有隐秘据点…
正思忖间,他目光无意间扫过景云岫紧握的右手。那手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指缝间隐约透出一点金属光泽。
他犹豫片刻,小心地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枚沾染着血迹、表面布满细微裂痕的玄铁令牌映入眼帘——那是慕容玄所赠,可通行静思殿区域的令牌。令牌之下,还有一小块…焦黑破碎的皮革残片,上面似乎残留着极其微弱的、与师父气息同源的星轨文波动。
是《星轨秘要》的残页?!竟未被完全毁掉?
顾砚秋心中一动,小心拿起那枚皮革残片。指尖触及的瞬间,残片之上微光一闪,一段极其残破、断断续续的意念信息,猛地冲入他的脑海!
“…星…轨反噬…核心受创…蛰伏…”
“…江南锚点…毁…然‘门’之痕…未绝…”
“…‘观测者’…怒…将…寻…”
“…皇陵…‘星槎’…钥…合…或可…‘归’…”
“…小心…玄…非友…”
“…魂兮…归来…需…‘涅盘’…”
信息戛然而止,残片彻底黯淡,化为飞灰。顾砚秋脸色骤变,霍然起身!
信息虽残缺不全,却惊心动魄!静思殿核心受创蛰伏?观测者将追寻而来?皇陵“星槎”与完整的“钥匙”是归途关键?要小心慕容玄?最后那句“魂兮归来需涅盘”又是什么意思?!是救治之法?还是…
他猛地看向气息奄奄的景云岫,眼中闪过决断。不管如何,必须先保住她的性命!
他不再犹豫,重新扶起景云岫,将最后一丝内力毫无保留地渡入,沉声道:“夫人,得罪了!能否撑过去,就看您自己的造化了!”
说罢,他操控小船驶入芦苇深处,将其彻底隐藏。随后背起景云岫,身形如电,掠上岸边,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了茫茫晨雾之中。
数日后,一则惊天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大江南北,举国震动!
江南姑苏,千年古刹寒山寺,于雷雨之夜遭天火焚毁,地龙翻身,殿宇倾颓,死伤惨重!更有骇人传闻,称寺中藏有前朝邪教余孽,行血祭邪法,引动天罚,致使地宫崩塌,邪魔现世,幸得江湖义士与官府联手剿灭,然异象频发,人心惶惶!
消息传至京城,更是引发轩然大波!联想起日前静思殿异动、摄政王突然调兵封锁皇陵区域等事,朝野上下暗流涌动,各种猜测甚嚣尘上。钦天监奏报“星象紊乱,紫微晦暗”,更添不祥之兆。
慕容玄坐镇摄政王府,面色阴沉如水。静思殿核心莫名受创沉寂,景云岫与澹台明镜师徒皆下落不明,江南又出如此惊天变故…这一切,绝非巧合!他指尖摩挲着墨玉扳指,眼中寒光闪烁,下令玄甲卫与暗探倾巢而出,全力搜寻景云岫踪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时,严密封锁一切消息,弹压朝中异议。
而此刻的惊鸿苑,却已陷入一片悲恸与混乱之中。
景云岫失踪濒死的消息虽被孙有福与宋小蝶强行压下,但核心成员皆已知晓,人心惶惶。外有刘祭酒等清流趁机大肆攻讦,称“妖妇遭天谴,惊鸿苑当查封”;内有各地巡演团遭遇抵制、甚至暴力冲击,损失惨重。
“孙掌柜!宋姐姐!外面…外面好多官兵围住了!说要查封我们苑子!”一名小学徒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哭喊。
孙有福胖脸煞白,汗如雨下,瘫坐在椅上,喃喃道:“完了…完了…夫人不在…这下全完了…”
“闭嘴!”宋小蝶猛地站起,虽双眼红肿,声音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夫人不在,惊鸿苑就不能倒!忘了夫人的吩咐吗?!启动‘惊蛰’!立刻!”
她转身,目光扫过屋内同样惊慌的柳如烟、王铁柱等核心成员,咬牙道:“柳大家,你即刻带领‘星火学堂’所有学员与教员,从密道转移至西郊农庄,继续授课,不得中断!王班主,你带戏班骨干,化整为零,潜入民间,以说书、杂耍等形式,将《白蛇传》、《女驸马》的故事继续传下去!孙掌柜,你负责将所有账册、图纸、以及…夫人留下的那些手稿,全部装箱,由‘风信组’护送至安全地点!”
她条理清晰,语气斩钉截铁,竟隐隐有了几分景云岫的影子:“官府要查,就让他们查!查封的只是这园子!只要人在,只要火种未灭,惊鸿苑就亡不了!夫人…夫人一定会回来的!”
众人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慌乱的心绪竟渐渐平复下来。
“对!小蝶姑娘说得对!”
“我们不能垮!”
“等夫人回来!”
在宋小蝶的强力组织下,惊鸿苑这台庞大的机器,在失去核心后,竟依着预设的预案,开始艰难却有序地转入地下,如同冬眠的巨兽,积蓄力量,等待复苏之机。
而这一切,远在千里之外的景云岫,已然不知。
江南,水乡深处,一座隐匿于竹林荷塘之间的幽静别院。
景云岫躺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竹榻上,依旧昏迷不醒,脸色却不再那般死寂,微微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只是眉心那点光芒依旧微弱,周身仍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顾砚秋坐在榻边,眉头紧锁。他已用尽所能,甚至动用了师父留下的几样珍贵秘药,也仅能维系住她这缕生机不散,伤势却无丝毫好转迹象。那“魂兮归来需涅盘”的提示,究竟何解?
他目光落在景云岫那新生的、此刻却黯淡无光的右臂之上,心中一动。师父曾隐晦提及,此女体质异于常人,似有…重生之能?莫非…
他尝试着,将一丝极细微的、源自师门秘传的纯阳真气,缓缓渡入她那右臂之中。
嗡…
就在真气触及的瞬间,景云岫的右臂竟微微一颤,皮肤下那淡银色的流光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盘踞在其内的冰冷星辰之力似乎被触动,与那纯阳真气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冲突!
有反应!
顾砚秋精神一振,正欲加大真气输入——
“咳咳…!”
景云岫猛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暗黑色的淤血,睫毛剧烈颤动,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初时空洞无神,仿佛蒙着一层灰翳,片刻后,才逐渐聚焦,显露出极度虚弱下的冰冷与…一丝茫然。
“…这…是哪里?”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不可闻。
“夫人!您醒了!”顾砚秋又惊又喜,连忙收功,“此处是家师的一处隐秘别院,安全无虞。您已昏迷五日了。”
“五…日…”景云岫眼神微动,似乎努力回想着什么,破碎的记忆片段涌入脑海,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静思殿…皇陵…寒山寺…那冰冷的注视…自毁式的冲击…
她缓缓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糟糕到极点的情况,以及那依旧盘踞不散的星辰死气。末了,她重新睁眼,看向顾砚秋:“…是你…救了我?”
“晚辈只是依师父遗命行事。”顾砚秋恭敬道,“夫人伤势极重,非药石能医,晚辈…无能为力。”
景云岫沉默片刻,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缓缓道:“…惊鸿苑…如何了?”
顾砚秋略一迟疑,还是将外界传闻以及他的推测简要说出。
景云岫听完,眼中并无波澜,只有一丝极淡的、冰冷的了然。良久,她缓缓道:“…做得…好。”
她尝试移动手指,却连这点微末动作都难以完成。归途渺茫,身如废人,基业飘摇…绝境莫过于此。
但她的眼神,却并未露出绝望,反而…一点点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死寂般的冰冷与…偏执。
她再次看向顾砚秋,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替我…找几样东西来…”
她报出了几样极其罕见、甚至闻所未闻的药材与矿物名称,其中几样,竟带着剧毒!
顾砚秋心中凛然,隐约猜到了她想做什么:“夫人,您这是要…”
“涅盘…”景云岫吐出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厉色,“…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要以毒攻毒,借那盘踞体内的星辰死气与异变毒株之力,行险一搏,淬炼己身!这是唯一的生机!亦是…通向更强力量的可能!
顾砚秋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晚辈…这就去办!”
别院内,重归寂静。
景云岫独自躺在榻上,望着屋顶横梁,目光空洞,又似穿透了无尽虚空。
余烬未冷,星火暂熄。
然凤凰涅盘,向死而生。
这条路,她必将走下去,直至…焚尽一切阻碍,照亮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