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扁舟循着那若有若无、却直抵心魂深处的渡魂舟歌,在愈发粘稠晦暗的寂灭之河主干流域中穿行。周遭的虚空不再仅仅是死寂,更添了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由无数纪元沉淀下来的悲伤与疲惫。巨大的残骸不再是规则的形状,更多是扭曲的、仿佛在最后一刻承受了难以言喻痛苦的怪异轮廓,它们静静悬浮,如同墓园中无言的墓碑。
歌声渐晰,并非激昂,也非婉转,而是一种平铺直叙般的吟哦,带着古老的韵律,像是在讲述着一段段被遗忘的史诗,又像是在为所有沉沦于此的灵魂进行着永恒的安魂。这歌声拥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能抚平灵气的躁动,也能勾起内心最深处的回忆与怅惘。
项易从深沉的调息中醒来,混沌星璇已重新稳固,甚至因方才极限施展混沌归元,又经历这渡魂歌谣的洗涤,反而更加凝练了一丝。他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极远处的黑暗中,亮起了一盏灯。
那灯光昏黄,温暖,在这片冰冷绝望的永恒之夜里,如同家对游子的召唤。光芒来自一艘船,一艘看起来极其古老、甚至有些破旧的小木船。船身不知由何种神木所造,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暗褐色,船帮上满是岁月与混沌气流冲刷留下的斑驳痕迹。船头挂着一盏样式古朴的青铜灯,那温暖却并不刺眼的光芒,便是由此散发,光芒笼罩着小小的船身,将周围的黑暗与死寂温柔地推开一小圈。
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背对着他们,静静地坐在船头,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不知是竹是木的篙,篙尖轻点着下方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粘稠河水,每一次点下,都荡开一圈圈细微的、蕴含着奇异净化之力的涟漪。那悠扬沧桑的渡魂舟歌,正是从此人口中吟出。
“摆渡人。”焕婕轻语,控制着白玉扁舟缓缓靠近,在距离那木船约百丈处停下,以示尊重。在这个距离,更能感受到那青铜灯光芒的奇异,它并不驱散黑暗,而是与黑暗共存,如同在绝望中坚守的一点微末希望,并不耀眼,却坚韧无比。
歌声停歇。
那披着蓑衣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斗笠下并非预想中苍老枯槁的面容,而是一张看起来颇为年轻、甚至称得上清秀的脸庞,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包含了整条寂灭之河,充满了与外表年龄绝不相符的沧桑与洞彻。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白玉扁舟上的三人,在项易和他膝上的镇岳锏上略微停留了一瞬,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潮信将息,末班渡船。”摆渡人的声音与他吟唱时一般,带着一种平和的穿透力,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三人识海,“三位客官,欲往何方?”
他的语气并非询问,更像是一种陈述,仿佛早已知道他们会来,也早已知道他们的目的。
焕婕微微颔首致意,清冷的声音在这片被灯光笼罩的静谧水域中显得格外清晰:“听闻尊驾航行青渊,知晓古今秘辛。我等前来,一为解惑,二为寻路。”
摆渡人轻轻拨动了一下手中的长篙,篙尖在粘稠的河水中划开一道短暂的痕迹,随即又被黑暗吞没。“解惑需代价,寻路看缘法。寂灭之河承载亡魂与遗忘,也埋葬真相与过往。你们想知道什么,又想寻找哪条路?”
项易上前一步,与焕婕并肩,他能感觉到摆渡人那看似平和的目光下,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深邃与力量。“前辈,晚辈项易,身负混沌道基,于万古青渊深处得见起源碑文,亦卷入诸多纷争。如今前路迷雾重重,强敌环伺,宗门亦非净土。敢问前辈,混沌之路,于此界该当何去何从。那归墟之眼深处,又究竟埋葬着何等秘密。”
摆渡人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抬头望了一眼那永恒黑暗的天空,那里只有归墟之眼如同巨大瞳孔般缓缓旋转,散发着吞噬万物的引力。
“混沌……很久没有听到这个词了。”摆渡人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带着万古的寂寥,“此界名为净世,以你青莲净世宗之道为尊,涤荡污秽,追求纯粹。混沌,在此界大多存在认知中,近乎于魔,是混乱与无序的代名词,是需要被净化之物。”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项易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血肉,直视他丹田内那缓缓旋转的混沌星璇。“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净世并非唯一真理,混沌亦非绝对邪恶。它是一切之始,亦是一切之终。你所见起源碑文,便是明证。只是此界天道有缺,青莲之道独大,压制了其他一切道路,尤其是与它截然相反的混沌之道。”
“天道有缺。”项易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语,心中震动。他一直感觉此界的法则似乎对他有所排斥,原来根源在此。
“不错。”摆渡人颔首,“具体缘由,埋葬在青渊最深处,与那场导致上一个纪元终结的大劫有关。我所知亦不全,只知那场劫难后,净世青莲应运而生,稳定了此界,却也某种程度上修正了此界的天道法则,使其偏向于秩序与净化。混沌之道,以及与之相关的许多古老传承,便逐渐式微,甚至被列为禁忌。”
他顿了顿,长篙再次点入水中,这一次,篙尖触及之处,河水微微翻涌,浮现出一些模糊破碎的画面碎片,那是一片浩瀚的战场,神魔陨落,星辰崩碎,混沌之气弥漫,一株巨大无朋的青莲扎根于虚无,释放出净化一切的光辉。“你所修的混沌真解,便是那个古老时代遗留下来的火种之一。你能得到它,并初步获得起源之碑的认可,便是你的缘法,也是你的劫数。”
“劫数。”项易默念,对此他早有体会。
“怀璧其罪。更何况你所怀之璧,与此界主流格格不入。”摆渡人语气依旧平淡,“影蚀追寻极致的暗影,黄泉引渡操控生死寂灭,寂灭观印证万物终结……他们的道路,虽与青莲净世有所不同,但某种程度上仍在秩序与法则的框架内。而你的混沌,直指本源,超越法则,对他们而言,既是诱惑,亦是威胁。他们不会容许一个不受控的、可能颠覆现有格局的变数成长起来。”
“至于宗门内部。”摆渡人看向焕婕,“青莲净世仙宗,也非铁板一块。青莲之道内部亦有分歧,有主张绝对净化、排斥异己的净灭派,亦有主张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包容派,更有诸多如烈阳子那般,持观望与投资态度的中间派系。你身负混沌,无论对于哪一派,都是一个需要慎重对待的议题。那位铁殿主的态度,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你触犯了门规。”
焕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显然摆渡人的话印证了她的一些猜测。
“那晚辈前路何在?”项易追问,“难道唯有隐匿潜修,或远走他界?”
摆渡人摇了摇头:“隐匿非长久之计,混沌之道,需在万般磨砺中方能真正成长。远走他界……且不说跨界之难,你之道基已与此界产生联系,盲目离去,未必是福。”
他手中的长篙再次划动,这一次,船头青铜灯的光芒随之摇曳,在黑暗中映照出一条模糊的、蜿蜒向前的光路,光路两旁,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的阴影与潜伏的危险。“路,就在脚下,就在这万古青渊之中。”
“青渊浩瀚,远非你们所见的外围与归墟之眼一隅。其内自成天地,有破碎的古界,有沉沦的秘境,有被遗忘的种族,也有如我这般,不愿依附于净世秩序,在此间寻求自身之道的存在。那里危险重重,却也机缘遍地。对于你而言,那里是绝佳的磨刀石,也是寻找补齐混沌道基、真正理解起源碑文奥秘的关键所在。”
“前辈的意思是,让我深入青渊?”项易目光投向那灯光指引的、更深邃的黑暗,那里散发出的气息,比之外围和归墟之眼,更加古老、更加混乱,也更加……原始。
“非是强迫,只是提供一个选择。”摆渡人平静道,“我可送你们一程,至遗弃之地的边缘。那里是青渊中相对安全的缓冲地带,也是各方势力交织、信息流通之处。你们可在那里落脚,了解青渊深处的局势,再做打算。至于能否找到你们需要的答案与路径,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代价是需要的。”
“何种代价。”焕婕问道。
摆渡人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项易的镇岳锏上:“我需一缕,纯粹的混沌之气。并非剥夺你之本源,只是汲取你周身自然散逸、并经我之法提炼后的一缕气息。此气于我,有助于温养这盏引魂灯,照亮更远的航路。”
项易略一沉吟,便点头同意。一缕散逸之气,对他并无损害。他心念微动,收敛混沌星璇的吞噬之力,任由周身自然弥漫出的那丝混沌道韵散开。
摆渡人伸出食指,指尖一点灵光闪烁,对着项易身周虚空轻轻一引。一缕极其淡薄、却精纯无比的灰色气流被剥离出来,在空中盘旋一圈,最终落入船头那盏青铜灯中。灯焰微微一涨,光芒似乎更加凝实温暖了一分。
“善。”摆渡人收回手指,“请登船吧,你们的扁舟,可暂时收拢。”
焕婕依言将白玉扁舟收起,三人身形一动,轻飘飘地落在那看似简陋却稳如磐石的木船之上。船身不大,三人登上后略显拥挤,但却异常平稳,仿佛脚下的并非能湮灭万物的寂灭河水,而是坚实的土地。
摆渡人不再多言,转过身,重新面对无尽的黑暗,长篙一点。
木船无声无息地滑入黑暗之中,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周围的景物疯狂向后掠去,那并非是空间的移动,更像是一种在规则层面的滑行。青铜灯的光芒笼罩着船身,将外界的一切混乱与危险都隔绝开来,只有那悠扬的渡魂舟歌再次响起,伴随着船行,抚慰着沿途无数沉沦的意念。
船行之中,项易三人皆默默调息,消化着从摆渡人那里得到的信息,同时也警惕地感知着外界。虽然有着灯光庇护,但偶尔还是能感觉到一些极其强大、充满恶意的意念从黑暗深处扫过,在触及灯光时又如同被烫伤般迅速缩回。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数日。前方的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些不同的景象。
那并非纯粹的死寂,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破碎的陆地。大陆板块以各种诡异的角度倾斜、叠加,断裂的山脉如同巨兽的骸骨,干涸的河床蜿蜒曲折,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残破的建筑遗迹,风格古老而奇特,绝非现今青莲仙宗所能拥有。天空中悬浮着大小不一的破碎星辰残骸,散发着黯淡的光,将这片大地映照得一片光怪陆离。
空气中弥漫着混乱的能量流,各种属性的灵气、魔气、死气、乃至一些未曾见过的异种能量交织碰撞,时而引发小范围的爆炸或能量风暴。同时,也能感知到不少或强或弱的气息散布在这片广袤的破碎之地,有的充满戾气,有的深沉内敛,有的则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麻木。
“遗弃之地,到了。”摆渡人的歌声停歇,木船缓缓靠近一块相对完整的、如同码头般的巨大岩石边缘,“此地龙蛇混杂,有被宗门流放者,有躲避仇家者,有探索遗迹者,也有如你们一般,寻求机缘与答案者。切记,在这里,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要显露过多的财富与秘密。”
他顿了顿,指向一个方向:“从此处往东三千里,有一处名为残骨城的聚集地,是此地消息最为灵通之处。你们可去那里落脚。”
“多谢前辈。”项易三人拱手致谢。
摆渡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长篙一点,木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连同那温暖的灯光与悠扬的歌谣,一同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三人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感受着这片名为遗弃之地的混乱、荒凉却又蕴含着奇异生机的气息。
“残骨城。”项易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扫过这片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破碎世界。他知道,新的挑战,即将开始。
而与此同时,在遗弃之地另一处极其隐蔽的、由无数巨大兽骨搭建而成的阴暗殿堂内。
几道强大的神识正在交流。
“确定了吗?那个身负混沌道基的小子,进入了遗弃之地。”一个如同金属摩擦般冰冷的声音响起,源自一团翻涌的、不断变换形状的阴影,正是影蚀的残影。即便离开了归墟之眼,他依旧能通过影蚀独特的渠道,获取关键信息。
“绝不会错。摆渡人的舟歌痕迹,最后消失在那片区域。而且,我们安插在残骨城的眼线,也捕捉到了一些空间波动,与那小子身边那个使用空间刃的女娃手法有些相似。”回应他的,是一个周身笼罩在惨白雾气中、只露出一双跳跃着暗红火焰眼眸的身影,正是金焰无常。黄泉引渡在此地,同样有着不为人知的据点。
“混沌……起源碑文的钥匙。”另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加入,来自一个坐在由无数细小骷髅头堆砌而成的莲台上的老妪,幽冥婆。寂灭观的力量,同样渗透到了这片法外之地。“绝不能让他成长起来,更不能让他落入其他势力之手。”
“青莲净世仙宗内部,对此子态度暧昧。铁无极那老家伙,似乎另有打算。但我们不能将希望寄托于他人的犹豫。”残影的阴影缓缓凝聚,显露出一双更加锐利的眼眸,“遗弃之地,是我们的主场。在这里,规则由实力书写。”
“他身边还有焕婕那个丫头,青莲宗这一代的核心真传,不容小觑。”金焰无常提醒道,语气中却并无太多忌惮,反而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杀意,“正好,新仇旧恨,一并清算。那式诡异的神通,在此地可未必能像在归墟之眼那般肆无忌惮。”
“需从长计议。”幽冥婆显得更为老谋深算,“此子已非吴下阿蒙,强行围杀,即便成功,代价也太大。而且,盯着他的,恐怕不止我们。”
“那就让他们先斗。”残影阴冷一笑,“遗弃之地最不缺的,就是贪婪的鬣狗和疯狂的赌徒。把身怀上古混沌秘宝、知晓起源碑文之秘的净世仙宗叛徒这个消息,用合适的方式,传递给骸骨君王和千面妖姬那些人。想必,他们会很感兴趣。”
“祸水东引,借刀杀人。不错。”金焰无常眼中红芒一闪,“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在关键时刻,收取渔利即可。”
“寂灭观会密切关注残骨城的动向。”幽冥婆缓缓道,“必要时,可以给那些鬣狗们,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比如,他那柄裂了纹的锏,似乎对某些存在,有着特殊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