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云顶”会所顶层包厢,厚重的羊毛地毯吸尽了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雪茄的陈年醇香、顶级普洱的温润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微醺的权势味道。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铺陈开来的星河,却照不进这间灯光刻意调暗、私密性极强的牌室。
鲁智深坐在一张宽大舒适的欧式靠背椅上,感觉像被塞进了一个天鹅绒的囚笼。他身上那套由胡正明亲自挑选、价值不菲的深灰色羊绒西装,剪裁精良,却勒得他呼吸不畅。领带像条冰冷的蛇,缠在脖子上。他努力挺直腰背,试图模仿胡正明那种从容松弛的姿态,但魁梧的身躯和那双布满老茧、此刻正笨拙地捻着一张麻将牌的大手,都显得与这精致奢靡的环境格格不入。
牌桌对面,居中而坐的是新上任的省城东湖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管委会主任——钱正坤。五十出头,保养得宜,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牌面,也扫过牌桌上的每一个人。他打牌不疾不徐,每一张牌落下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钱主任左手边,是省城商业银行行长赵明远,微胖,笑容可掬,像尊弥勒佛,但镜片后的眼睛却精光闪烁,每一句话都带着试探与掂量。右手边,则是市规划局副局长孙立文,话不多,神情略显拘谨,但每一次摸牌出牌都小心翼翼,显然深谙此道。
胡正明坐在鲁智深上家,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沉稳如水。他一边娴熟地码牌,一边用恰到好处的恭维语气,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话题:“钱主任这手牌,起势就不同凡响啊,看来今晚是要大杀四方了。赵行长,您可得小心您的钱袋子了。”
赵行长哈哈一笑:“有孙局在,我怕什么?孙局可是咱们规划局的‘定海神针’,牌风稳健着呢!”
孙立文连忙摆手:“赵行长抬举了,在钱主任面前,我们都是学生。”
鲁智深沉默着,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他努力理解着牌桌上的暗语、恭维、试探,那些关于政策风向、土地指标、融资成本的只言片语,如同天书。他只能笨拙地跟着胡正明的眼色,摸牌,打牌。手指捻着光滑的骨牌,感觉比握钢筋撬棍还要沉重百倍。他烟瘾犯了,但瞥见桌角那精致的黄铜烟灰缸和旁边摆放的雪茄剪,又强忍下去。胡正明提前叮嘱过:钱主任不喜烟味。
牌局在看似轻松的氛围中推进。胡正明牌技精湛,时而放水,时而截胡,将牌局节奏控制得滴水不漏。他一边打牌,一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东湖开发区如火如荼的建设,尤其是即将启动的核心区地标项目——“东湖之门”双子塔。
“钱主任,东湖新区这盘棋,您落子如飞啊。‘东湖之门’这个项目,定位高,体量大,听说国内外好几家巨头都盯着呢?”胡正明打出一张牌,状似随意地问道。
钱正坤慢悠悠地摸起一张牌,指腹在牌面上摩挲片刻,才缓缓放下,脸上笑容不变:“门槛嘛,自然要高。开发区是省里的门面,地标项目更是门面中的门面。资质、实力、经验、口碑,缺一不可。”他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鲁智深,“鲁总的企业,听说在特种施工、攻坚克难方面很有独到之处?”
鲁智深心头一紧,正要开口,胡正明已笑着接过话茬:“钱主任消息灵通!鲁总他们团队,啃硬骨头是出了名的。龙腾大厦那个烂尾楼,业内都说没救了,硬是被他们用土办法给救活了!现在成了县里的招商样板!这种攻坚精神,正是开发区建设需要的!”
“哦?龙腾大厦?”钱正坤似乎来了点兴趣,看向鲁智深,“那项目我知道,结构问题很大,你们怎么解决的?”
鲁智深喉结滚动了一下,尽量用平实的语言回答:“回钱主任,主要是…找准了关键受力点,用钢轨和千斤顶做临时支撑体系,先把歪掉的柱子顶正,再加固基础……”
他描述得干巴巴,远不如胡正明言辞华丽。钱正坤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嗯,因地制宜,敢想敢干。不错。”评价不高不低。
牌局继续。鲁智深感觉越来越煎熬。他看不懂牌路,更听不懂那些暗藏机锋的官场黑话。他只能机械地跟着胡正明的暗示出牌。胡正明的手指在桌下轻轻点动,或快或慢,或轻或重,如同操控提线木偶的丝线。鲁智深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个被摆放在这权力牌局上的、价值昂贵的道具。
几圈下来,牌桌上的筹码开始流动。胡正明输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地“贡献”着。赵行长和孙局长也各有输赢。但鲁智深面前的筹码,却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他并非完全不会打牌,但胡正明给他的指令,常常是让他打出明显不利、甚至自拆牌型的牌。他咬着牙,一次次将好牌拆散,打出废牌,眼睁睁看着别人胡牌,收走他的筹码。每一次推倒筹码,都像在他心口剜了一刀。那不是钱,那是兄弟们一砖一瓦、用命拼出来的血汗!
一股憋闷的邪火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他想起铁砧子镇工棚里兄弟们围着大锅吃饭的热闹,想起龙腾大厦废墟里顶着塌方危险抢工的嘶吼,想起年底分红时工人们捧着钞票颤抖的手和含泪的眼……而现在,他坐在这里,像个蠢货一样,把那些浸透血汗的钱,一把一把地、毫无意义地输出去!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鲁总,该你了。”赵行长笑眯眯地提醒。
鲁智深猛地回过神,看到胡正明桌下手指急促地点了两下——这是让他打出手里那张关键的“八万”,拆掉一个即将成型的大牌。
他捏着那张温润的骨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牌面光滑的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刺痛。他抬眼看向钱正坤,对方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神深邃,仿佛洞悉一切。又看向胡正明,胡正明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八万。”鲁智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将牌重重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碰!”钱正坤微微一笑,优雅地推倒两张牌,收走了鲁智深打出的八万。
下一轮,鲁智深又按照指令,打出一张“发财”。
“杠!”钱正坤笑容加深。
再下一轮……
“胡了!清一色,门清,杠上开花!承让承让!”钱正坤朗声一笑,将面前的牌推倒,一片漂亮的万子清一色。
这一把,鲁智深面前的筹码几乎被扫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