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哈哈一笑:“史不敢当,就是个混口饭吃的手艺人。”招呼着服务员赶紧上热菜冰酒。不多时,桌上便堆得满满当当:一盆热气腾腾喷香扑鼻的农家烧土鸡,红得透亮的辣椒段漂浮在深棕色油汪汪的汤汁里;一盆新鲜翠绿的手撕包菜,油光水亮;一大盘摞得冒尖的油炸得金黄焦脆的农家小酥肉;旁边还配着几盘爽脆的凉拌野菜。再加上几瓶冰镇的当地自酿啤酒,浓郁的食物香气和清爽的酒气在包间里相互碰撞、融合。
几杯冰爽的啤酒下肚,气氛很快就热络起来。李教授谈兴很浓,聊他最近跟的几个老旧小区改造项目的技术难点,鲁智深一边吃着菜,一边插话几句自己的经验之谈。程小雨话不多,但偶尔几句精准的提问或评价,总能点到要害,显得对行业绝非泛泛了解。
小酥肉的金色脆皮沾着亮晶晶的油脂,冒着诱人的热气,被逐一夹入盘中。李教授聊起某个改造项目的梁柱加固难题,鲁智深正用筷子夹起一大块饱吸了汤汁的鸡块,刚送到嘴边——
程小雨却毫无预兆地放下了筷子。
刚才轻松愉快的气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按停。她的笑容敛去了,刚才还闪烁着温暖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冷静而清澈的审视光芒。她的视线穿过桌上袅袅升腾的水汽和盘碟上反射的灯光,毫无阻碍地锁定在鲁智深脸上,直接、坦率、甚至带着某种锐利的锋芒。
“鲁总,”她的声音清晰无比,像投入热油里的一滴冰水,“其实我今天贸然过来,是有件相当重要的事情,想当面跟您聊聊。”
鲁智深举着筷子的手顿在半空,那块裹满浓郁汤汁的红烧鸡肉悬在碗边,一滴油亮的酱汁顺着边缘颤巍巍地欲坠未坠。他脸上的笑意如同风干的壁画,一点点皲裂、凝固。他沉静地将筷子连同那块鸡肉一并放下,碗底发出轻微却扎实的碰撞声。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迎上程小雨那双眼镜片后专注的眼。
“好,你说。”他只吐出两个简短的音节,下颌线条微微绷紧。
程小雨没有立刻开口,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支在桌沿,仿佛这样可以确保话语更直接地穿透这桌饭菜之间的距离。她指尖轻巧地搭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稳定三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廓起伏得明显,仿佛在汲取接下来这场言语交锋所必需的每一分能量。包厢内只有窗外偶尔驶过的货车拖长的低沉嗡鸣,远处工地上若有似无的打夯声,还有隔壁包间隐约模糊的推杯换盏。
“我已经,”她的语速不急不缓,但每个字都像是仔细琢磨过后才抛出的筹码,“暗中调查江港市建材协会近半年时间了。”她的目光掠过鲁智深沉凝的眉头,继续道,“他们通过一系列紧密的利益捆绑、排他性的供应协议以及对上游资源的强力控制,目前已经垄断了全市至少七成的核心建材供应渠道。水泥、钢筋、标砖、大型预制构件...这些项目的命脉,都被他们死死攥在手里。”
她停顿了短暂的一瞬,留给鲁智深一点消化的空间。鲁智深的表情没有太大波澜,但眼底那片原本属于倾听的平静深潭,悄然荡开一丝警觉的涟漪。
“而这,”程小雨话锋陡然一沉,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揭露实质证据前的凝重,“还仅仅是垄断的‘基础’。更恶劣的是操纵市场的手段。”她的指尖在那个无形的三角中心点了点,“供应商们被以各种‘统一管理’‘质量控制’的名义牢牢绑在协会旗下,必须接受统一的所谓‘协会指导价’。这个指导价,虚高到了离谱的地步。更不用说,为了利润最大化,他们系统性地、大批量地以次充好——高标号水泥的价格付过去,收的是低标号的货;合格的钢筋标准卡死,进来的却是不达标甚至掺杂废料的东西。这些差价,全部被他们通过错综复杂的关联交易倒手、截流,最终流进几家由协会核心成员或其亲属持有的壳公司口袋里。我粗略算过,单此一项,他们每年从整个江港市的建设成本里,至少刮走两亿的油水!”
“两亿!”
这个令人窒息的数字猛地砸落在狭小的包间里。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沉重的水泥。鲁智深端着茶杯准备添水的手骤然定在了半空,紫砂壶嘴悬停在程小雨的杯口上方几寸。他的眼神沉了下去,变得锐利而冰冷,仿佛淬了火的刀锋。一股怒火无声无息地从脚底直冲上头,灼烧着神经末梢。他仿佛清晰地嗅到了记忆中那批被掉包的低标号水泥那股子劣质的、带着杂质的水腥气,看到了抽检报告单上那些刺眼的、代表不合格的红叉。
就在那一刻,他毫无预兆地,几乎是潜意识的,五指猛地收拢。
“啪嚓!”
一声脆硬的碎裂音打破了死寂。那只厚实稳重的白瓷小酒杯,竟在他手掌之中应声而裂!锋利的碎片从指缝中迸射出来,刺破了他粗硬的皮肤,几缕鲜红的血丝如同小溪般瞬间沿着裂开的纹路洇开,混合着酒液,形成刺目的污迹。
“小心!”李教授腾地站起身,探身就想抓鲁智深的手腕查看。
鲁智深的手臂却纹丝不动,甚至握得更紧了些。那些碎瓷片嵌在掌心里传来尖锐的痛感,但这股痛楚反而像是一剂清醒针。他低头看了一眼掌中被血染红、混杂着碎渣和酒液的狼藉,然后,一点点地松开了手指。染血的碎片叮叮当当地掉在桌面上。
他抬起手,毫不在意掌心那点狼狈的伤口和血迹,那深沉的、带着野兽般原始力量的目光,如两道烧红的烙铁,精准地落在那封被随意丢在饭桌一角的烫金请柬上。那“建材协会年会”几个金字在包间暖黄色的灯光下,依旧熠熠生辉,刺眼地闪烁着。
“程记者,”他开口,声音变得异常沙哑,带着一种被粗粝砂纸磨过的感觉,他抬手指着那请柬,脸上缓缓地、缓缓地挤出一个毫无温度、甚至有些狰狞的笑容。掌心的血珠渗到桌面,留下一小点不规则的黑红印记。他盯着那刺眼的金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用力挤出来的,“既然人家把帖子都拍脸上了,那这场鸿门宴...”
他的手指在那滴新鲜的血印旁点了点,似乎确认了某个无需反悔的决定。
“...咱就真得好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