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休沐日，像一块意外掉进硝烟里的蜜糖，阳光慷慨地洒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蒸腾起一种混合着尘土、花香和食物暖香的慵懒气息。
梧桐树的阔叶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落在六个难得脱下厚重作战服、换上常装的身影上。
柳如烟无疑是行走的光源，一身胭脂红织锦缎旗袍，恰到好处地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高开衩处隐约露出白皙的脚踝，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珍珠胸针，耳垂坠着同色水滴耳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她特意选了一家镶嵌着巨大落地玻璃窗的洋装店橱窗前停下，对着玻璃上模糊的倒影，左顾右盼，指尖轻轻拂过精心烫卷的鬓角，眼波流转间是毫不掩饰的自得。
“啧，”她对着镜影中的自己，尾音拖得又软又长，带着钩子，“这身料子，这剪裁……也就姑奶奶这身段，才压得住这份艳光吧？” 说完，还不忘风情万种地朝玻璃抛了个媚眼。
“确实，”陆祁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在她身侧响起。她今日是一身极简的象牙白真丝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配着一条剪裁利落的烟灰色西装长裤，衬得身形愈发高挑挺拔。
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柳如烟身上，眼神真诚得近乎狡黠，语调一本正经地分析，“这红，艳而不俗，衬得柳小姐肤白胜雪，光彩照人，尤其这腰身收的，啧啧，简直是神来之笔，让这满大街的庸脂俗粉都黯然失色了。”她甚至还煞有介事地比划了一下，仿佛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
柳如烟被这一通夸得通体舒坦，红唇弯起，眼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她风情万种地一甩头发，发间一缕幽香拂过陆祁的鼻尖：“还是陆指导有眼光！不像某些人……”她眼风故意扫向旁边。
“切！”欧阳兰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她穿着件卡其布工装背带裤，双手插兜，一脸不屑地斜睨着柳如烟，“花枝招展，跟个开屏孔雀似的！也不嫌招摇？这料子滑溜溜的，跑起来都绊脚，真遇上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她撇撇嘴，目光落在旁边一个卖铁皮玩具的小摊上，显然对柳如烟的“艳光”毫无兴趣。
“你懂什么？”柳如烟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柳眉倒竖，“这叫风情！懂不懂？你这种臭脸婆，欣赏不了真正的美！”她纤纤玉指几乎要戳到欧阳兰鼻尖。
“哈！风情？”欧阳兰毫不示弱地顶回去，下巴一扬，“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子弹挡？我这身怎么了？结实耐造，关键时候能救命！你这身？呵，我看也就适合当个花瓶，摆在屋里看看！”她说着，还故意用力拍了拍自己工装裤上并不存在的灰。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像两只斗气的小公鸡，童玲玲在一旁急得小脸通红，一会儿拉拉柳如烟的袖子，一会儿又扯扯欧阳兰的背带，小声劝着“别吵了别吵了”，像只忙碌的小蜜蜂。薛敏无奈地摇头，嘴角却噙着一丝纵容的笑意。
在这小小的喧闹漩涡边缘，一道清冷的身影静静伫立。
冷月靠在不远处一根刻着岁月痕迹的老旧石柱旁，她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黑色作战服，穿了件深橄榄绿的短款飞行员夹克，拉链拉到锁骨下方，露出里面一件简单的黑色棉t恤，裤脚利落地塞进一双半旧的牛皮短靴里。
没有多余的修饰，干练十足，夹克的硬朗线条衬得她肩背挺直，下颌线清晰而冷峻。
她的目光，似乎落在街对面一个吹糖人的老艺人手上，那灵巧的手指正捏出活灵活现的兔子。又似乎只是放空，并未聚焦在任何具体的事物上。
然而，当看着几人“热闹”场面，冷月那总是紧抿的、如同刀锋般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只是那弧度极小，转瞬即逝。
薛敏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并没有靠得很近，保持着一种令人舒适的距离。
她的目光也投向街对面，看着那个吹糖人的老人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围住，看着街边馄饨摊升起的袅袅白烟，看着行人脸上那种战争年月里罕见的、只为柴米油盐而烦恼的平淡神情，阳光暖暖地晒在她身上，她脸上那些常年因紧绷而刻下的纹路，似乎也被熨帖得舒展了些。
“冷月，”薛敏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平缓，像溪水流过卵石，“这样……没有枪声，没有爆炸，只有这些吵吵闹闹的声音……真好，不是吗？”她没有看冷月，只是陈述着一个简单的事实，语气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喟叹和珍视。
空气中飘荡着糖稀的甜香、油炸点心的焦香、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闹声，还有柳如烟和欧阳兰依旧不肯停歇的、却已明显带着笑意的互相数落。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是冷月在瞄准镜的寂静和硝烟的轰鸣之外，几乎陌生的世界。
冷月依旧看着前方，仿佛没有听到薛敏的话，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一个极轻、极短促的气音才从她唇间逸出，几乎被淹没在街市的嘈杂里。
“嗯。”
那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但薛敏却敏锐地察觉到，身边那道清冷身影的姿态，似乎比刚才又放松了那么一丝丝——肩胛骨不再那么刻意地绷紧，靠着石柱的背脊也微微卸下了一点力道。
陆祁不知何时结束了和柳如烟的“互捧”，她的目光越过还在斗嘴的欧阳兰和柳如烟，精准地捕捉到了石柱旁这一幕。
薛敏的侧影带着温和的感慨，而冷月那身硬朗的夹克在阳光下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那微微放松的站姿和之前那个极轻的“嗯”，像投入陆祁心湖的石子。
“面冷心热…”，陆祁在心里无声地重复着这个笃定的判断，看着冷月被阳光柔和了冷硬线条的侧脸，眼底的兴味，如同投入深潭的墨滴，无声地晕染开更深邃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