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被敲响时,声音又轻又急,像是怕惊动了谁,又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火气。
陆铮的眉心瞬间拧紧,一个眼神递过去,小五已经悄无声息地贴到了门后。
“谁?”陆铮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夜色的寒意。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喘。“三少爷,是我,刘厨子。”
姜晓荷和陆铮对视一眼,心同时往下一沉。这么晚了,刘厨子亲自跑来,绝不是报喜。
陆铮示意小五开门。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刘厨子一个闪身就进来了,顺手就把门给带上了。
他额头上全是汗,身上的白褂子也皱巴巴的,像是刚从什么地方一路跑过来的。
“刘师傅,出什么事了?”姜晓荷迎上去,给他倒了杯热水。
刘厨子摆了摆手,一口气没喘匀,也顾不上喝水。“少奶奶,三少爷,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一屁股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声音都在发抖。“今天下午,那几个跟我回来的老师傅,家里都……都来人了。”
姜晓荷心里咯噔一下。“赵家的人?”
刘厨子用力点头,嘴唇哆嗦着。“是赵家的人,但不是来闹事的。”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和惊惧,“他们是去送礼的。”
“送礼?”陆铮的眼神冷了下来。
“对,送礼。”刘厨子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又悔又气。“给做点心的孙师傅家送了二十斤白面,还说他那待业的孙子,明天就能去纺织厂上班,正经八百的工人编制。”
“给掌勺的李师傅家,直接送去了五十块钱,说是贺礼。”
“还有王师傅,他家小子跟人打架,派出所正要拘人,赵家一个电话过去,人就给放了,还赔了对方医药费。”
刘厨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他们什么狠话都没说,就说大家都是老街坊,以前在赵家菜馆干得不错,现在挪个窝,也该关照关照。”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姜晓荷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这比直接上门打砸还要恶毒。
赵瑞这一手,不是威逼,是利诱。他不动刀子,却直接往人心里捅。白面,工作,钱,人情……每一样,都是这个年代普通人家最渴望、最实在的东西。
赵家这是在挖陆家菜馆的根。
“那几位师傅怎么说?”陆铮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刘厨子痛苦地闭上眼。“还能怎么说?孙师傅今天晚上做面点的时候,手抖得筛子都拿不稳。李师傅炒菜,一把盐差点全倒锅里。”
他睁开眼,看着姜晓荷,“少奶奶,我……我对不住您和老爷子。是我把他们找回来的,我以为大伙儿都是念着陆家好的,可我没想到……这人心,比锅底的灰还黑啊!”
“这不怪你,刘师傅。”姜晓荷开口,声音很稳,“换了谁,都难选。”
一边是虚无缥缈的“恢复陆家菜荣光”,一边是孙子实实在在的工作编制。一边是刚开业、前途未卜的新饭馆,一边是能立刻解决家里困难的真金白银。
这根本不是选择题,这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人低头。
“他们想走?”姜晓荷问得很直接。
刘厨子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孙师傅没明说,但他那意思,干完这个月……就不来了。他怕得罪了赵家,孙子的工作也黄了。”
“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在看。”刘厨子说,“人心散了,这菜,就没法做了。”
一个厨房,最重要的就是一口气。这口气散了,再好的食材,再好的菜谱,都出不来那个味儿了。
“我知道了。”姜晓荷站起身,“刘师傅,你先回去休息,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明天早上,正常开工。”
刘厨子愣住了。“少奶奶,这……”
“你信我吗?”姜晓荷看着他。
刘厨子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在夜色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定住人心。他想起她在听证会上的镇定,想起她开业当天面对栽赃时的从容。他咬了咬牙,重重点头。“我信!”
“那就行,回去吧。告诉大伙儿,天塌不下来。”
送走刘厨子,姜晓荷转身回到屋里。
陆铮已经给她倒好了一杯温水。“别气。”
姜晓荷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完,胸口那股火才算压下去一点。“我不是气,我是觉得恶心。”
她看着陆铮,“赵家这是要我们釜底抽薪。厨子都走了,陆家菜馆还开什么?”
“赵瑞比赵玮难对付。”陆铮说,“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打蛇七寸。”
“他想让咱们自己乱起来,不用他动手,饭馆就得关门。”姜晓荷在屋里走了两圈,猛地停下脚步。“不行,不能这么被动。”
她看向陆铮。“你还记不记得,老爷子给我的那份名单?”
陆铮点头。
“名单上,有一个叫方叔的,是不是在市劳动局?”
“是,人事科的。”
姜晓荷眼睛一亮。“那正好。”她拿起纸笔,迅速写了几个字。“明天一早,让小五去查查,城东纺织厂最近是不是有招工指标,又是谁批的。”
陆铮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怀疑,那个工作有问题?”
“赵家能这么好心?”姜晓荷冷笑一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是有毒就是陷阱。我倒要看看,他给孙师傅孙子的是个什么金饭碗。”
她放下笔,又道:“光查这个还不够。我们得给师傅们一颗定心丸。”
“你想怎么做?”
“赵家给的是眼前的小利,我就给他们一个看得见的将来。”姜晓荷的目光落在桌上的账本上,眼神变得坚定。“明天早上,开个会。”
这一夜,姜晓荷几乎没睡。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后厨的人都到齐了。
气氛很压抑,几个老师傅都低着头,互相不看对方,手里的活儿也干得心不在焉。孙师傅的眼窝深陷,像是整晚没合眼。
姜晓荷和陆铮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喊了声“少奶奶,三少爷”。
“都坐吧。”姜晓荷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
没人敢坐。
姜晓荷也不勉强,她环视一圈,缓缓开口:“昨天晚上,各位师傅家里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孙师傅的脸刷一下白了。
“赵家送了什么,许了什么,我也一清二楚。”姜晓荷的语气很平静,“我今天把大家叫来,不是要兴师问罪。我只想问一句,各位师傅,你们怕不怕?”
一片沉默。
“怕,是人之常情。”姜晓荷接着说,“赵家在京城是什么样的存在,大家心里有数。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个道理谁都懂。”
“他们给白面,给钱,给工作,都是好东西。谁家没点难处?谁不想让家里人过得好点?”
她的话,说到了每个人的心坎里。几个老师傅的眼圈都红了。
“但是!”姜晓荷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你们有没有想过,赵家的东西,是那么好拿的吗?”
她看向孙师傅。“孙师傅,您是老师傅了,陆家菜馆的老人。我就问您一句,您孙子的工作,要是拿您背叛陆家的名声换来的,他这个班,能上得安心吗?他将来在厂里,能抬得起头做人吗?”
孙师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有李师傅,王师傅。”姜晓荷的目光扫过另外两人,“赵家的钱,拿着不烫手吗?他们今天能给你解决麻烦,明天就能给你制造更大的麻烦!到时候,你们怎么办?再去找他们吗?”
“我姜晓荷今天把话放这儿,陆家菜馆现在刚起步,是难。”
“我给不了你们立刻兑现的富贵,也变不出工作指标。”
“但我能保证,”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从这个月起,除了基本工钱,菜馆每个月利润的一成,拿出来给后厨所有人分红!挣得多,分得多!挣得少,咱们一起扛!”
“另外,各位师傅家里的事,就是我陆家的事!只要我姜晓荷在一天,就不会让你们受了欺负还没处说理去!”
整个后厨,落针可闻。
分红?
所有人都懵了。他们干了一辈子厨子,只听过拿死工钱的,从没听过还能分饭馆利润的。
刘厨子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看着姜晓荷,像是看着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就在这时,小五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张报纸,脸色难看地递给姜晓荷。
“少奶奶,今天的京城日报……”
姜晓荷展开报纸,头版角落里的一块豆腐块文章,标题刺眼——《新店开张风波不断,前门大街餐饮业路在何方?》。
文章没点名陆家菜馆,但字字句句都在影射。什么“开业首日便有食客腹痛”,什么“卫生部门与工商部门接连上门”,什么“老店新开,是传承还是噱头”……
写得极其巧妙,看似客观,实则处处透着恶意引导。
姜晓荷捏着报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赵瑞,一环扣一环,好手段。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饭馆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一个客人举着同样的报纸,大步走了进来,声音传遍了整个大堂。
“老板娘!报纸上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们这儿的菜,吃了到底会不会拉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