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窗棂上凝成细小的冰晶,被初升的太阳照得像碎钻。李砚正用赵瑾昨日送来的桑皮纸修补窗缝,指尖划过纸面时,能摸到纤维被浆糊粘合的硬挺——这纸比前几日用的糙纸紧实三倍,显然是从文书房特意讨来的好料。案几上摊着半块枣泥糕,是赵瑾昨夜留的,深褐色的枣泥已经凝成胶状,却还带着余温,甜香混着窗外的桂花香飘进来,把深秋的凉意烘得暖了些。
“先生!先生!”小五的呼喊声像块石头砸进院子,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少年人连滚带爬冲进来,裤脚沾着的泥浆在青石板上拖出歪扭扭的痕迹,怀里紧紧搂着个油布包,布角被汗水浸得发皱,露出里面麻纸的毛边,“黑石村的老猎户托人捎信!炎国……炎国的船队杀过来了!”
李砚手里的糨糊刷“啪”地掉在案几上,米浆溅到《非战策》的封面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白花。他一把扯开油布包,里面是张用炭笔涂画的简易地图,河汊处画着密密麻麻的小圆圈,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兵船,数不清”,墨迹边缘晕染得厉害,显然是急着画完时手在抖。
“什么时候发现的?”李砚的指尖重重按在地图上标注“浅滩”的位置——那个距临水城五十里、水深仅两米的河段,他在《非战策》“水战篇”里特意用红笔圈过,旁边批注着“十吨船必搁浅,需设伏”。这处浅滩是青川河的天然咽喉,他三个月前就提醒过周主事,却被当成“书生空谈”扔在一旁。
小五用袖子抹了把脸,混着泥和汗抹成个花脸,声音发颤:“前天后半夜!老猎户在鹰嘴崖望火,看见青川河下游漂着黑压压的船,帆上画着炎国的火鸟旗。他们已经烧了柳溪村的粮站,现在正往王都这边来!”他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硬邦邦的麦饼,饼边还带着牙印,“这是从炎国逃回来的船工给的,说他们船上就吃这个,硬得能硌掉牙——看来是想速战速决,粮草根本不够!”
李砚捏着麦饼,指节用力到发白。这套路像极了地球历史上的蒙古骑兵突袭,靠速度打懵对手,再靠掠夺补充给养。炎国把青川河当成了无设防的通途,怕是算准了靖安王的水军主力远在临水城,三天内调不回来。他忽然想起上周赵瑾说的,靖安王为了炫耀武力,把临水城一半的战船调去青阳关“威慑镇北侯”,此刻怕是正追悔莫及。
“咚——咚——咚——”王府的警钟突然炸响,沉闷的钟声撞得窗纸都在颤。李砚冲到窗边,看见城墙方向升起三杆红旗——这是靖安王定下的最高警报,三杆代表“敌军已过防线”。远处的街道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士兵的呵斥和百姓的惊叫,像锅被打翻的粥。
“先生!”赵瑾翻窗进来时没站稳,膝盖磕在案几角上,发出“咚”的闷响。少年人顾不上揉腿,披风上沾着的露水溅了书稿一身,“父王在书房摔了茶杯!周主事他们吵着要‘亲率禁军出城迎战’,可城西的工匠营还在赶制箭簇,连像样的船队都凑不齐!”
李砚抓起地图,指尖重重敲在“浅滩”二字上:“他们过不了这里。十吨级的兵船吃水深,到这就得搁浅,只能用小船转运士兵——这是咱们的机会。”他忽然从案几底层抽出张素纸,上面画着他之前琢磨的“水下凿船器”,用带倒钩的铁矛固定在三米长的木杆上,能从水底捅穿船板。这东西本是用来对付偷粮的水贼,没想到要用来打国战。
赵瑾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浅滩那边只有五十个守卒,还是去年伤愈的老兵,连像样的弩箭都凑不齐。周主事说……说您要是肯出面,父王愿意暂解软禁。”少年人说着,从怀里掏出块黄铜令牌,上面刻着“靖安”二字,边缘还留着新磨的痕迹,“这是调兵令牌,能调动城西的工匠营和禁军西营。”
李砚捏着令牌,冰凉的金属硌得手心发麻。靖安王这老狐狸,算准了他见不得百姓遭殃,用这种方式逼他出手。既想借他的智谋退敌,又不肯放下身段,果然是权力场里的老油条。他忽然想起地球历史上的孙膑,也是被这样既利用又提防着,只不过自己没被挖膝盖,算是幸运。
“让工匠营做五十根凿船器,矛尖淬粪水。”李砚语速极快,目光扫过案几上的硫磺罐——那是上次做烟雾弹剩下的,“再备两百个陶罐,装满桐油和硫磺。让老赵带三百禁军,现在就去浅滩,把凿船器埋在水底,陶罐藏在芦苇丛里。”
他拿起笔,在地图背面画了个简易信号:“红布缠竹竿,竖起来是‘敌军开始过浅滩’,放倒就是‘点火’。告诉老赵,等小船过了一半再动手,先烧接应的大船,再凿搁浅的兵船——就用咱们之前练过的‘半渡而击’。”这招是《孙子兵法》里的老套路,没想到在异界派上用场。
赵瑾一边往怀里塞地图,一边点头如捣蒜,动作快得像只被惊到的兔子:“我马上去!对了,母妃让小厨房烙了芝麻饼,说您要是忙起来,垫肚子管用。”他从披风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的饼还带着余温,芝麻香混着面香飘出来,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挠着心。
李砚捏起一块饼,忽然想起地球加班时吃的速食面,包装上印着“三分钟即食”,却远不如这粗粝的芝麻饼让人踏实。他把饼塞进赵瑾手里:“你带在路上吃,跑这么快,早该饿了。”
赵瑾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谢先生”,翻窗出去时带起的风,把案上的《非战策》吹得哗哗响,正好停在“兵之情主速”那页——是他特意抄录的《孙子兵法》语句,旁边还留着赵瑾用铅笔写的批注:“快不是莽撞,是算准了再动”。这孩子总算没白教。
警钟还在鸣响,一声比一声急,像是在催着时间往前跑。李砚走到窗边,看见城西方向冒出黑烟,是工匠营在赶制铁器,火星子在晨雾里一闪一闪,像散落的星星。远处的青川河方向传来隐约的鼓声,沉闷的,像从地底滚来的雷。
小五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这次怀里抱着捆粗麻绳,绳头还缠着片柳叶:“黑石村的人说,让会水的汉子去浅滩帮忙,他们能在水里憋气半柱香,还能认水流。这是他们编的救命绳,一头系在岸边老柳树上,万一有人落水能拉一把。”
李砚摸着麻绳粗糙的纹路,忽然想起落霞关保卫战时,也是这样的麻绳捆着滚石,一次次挡住敌军的冲锋。底层的百姓从不需要长篇大论的道理,你只要告诉他们“怎么做能活命”,他们总能拿出最实在的法子。就像地球抗洪时,那些自发扛沙袋的村民,从不会问“为什么而战”。
“让他们别靠太近。”李砚从药箱里拿出个陶罐,里面是他按地球防疫法子配的草药,专治外伤感染,“把这个带去,告诉他们被划伤了就敷上,别用脏布裹——上次黑石村的二柱子就是这么丢的命。”
小五重重点头,抱着麻绳和药罐跑了,背影在晨雾里缩成个小小的黑点。院子里只剩下李砚一人,钟声、鼓声、远处隐约的喧哗声混在一起,像口烧得沸腾的铁锅。他忽然想笑,自己一个历史系研究生,居然在异界指挥起了水战,还用上淬粪水这种“生化武器”,要是被导师看见,怕是得气得把他的毕业论文撕了。
可笑着笑着,眼眶就热了。他想起青竹村被烧的茅草屋,梁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收的玉米;想起落霞关下堆着的尸体,有个小兵怀里还揣着给妹妹编的草蚱蜢;想起阿翠作文里写的“爹说打仗了,地就荒了”。这些画面像针一样扎着他,让他没法像看历史书那样置身事外。
“先生!”赵瑾翻窗进来时带起一阵风,手里挥舞着块红布,布角还沾着芦苇叶,“老赵让人捎信!炎国的船真在浅滩搁浅了!他们刚扔了第一批陶罐,火大得很,把半边天都烧红了!”
李砚冲到窗边,顺着少年指的方向望去,青川河上游果然腾起滚滚浓烟,红得像团燃烧的云。风里隐约传来惨叫声和木板爆裂声,刺耳,却让人莫名松了口气。
“父王让您……过去一趟。”赵瑾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他说,想听听您接下来怎么守王都。”
李砚望着那片红云,忽然想起《非战策》里写的:“战者,所以止战也,非以逞勇也。”他从案几上拿起书稿,轻轻拂去上面的米浆印:“你把这个带去,翻到‘守城五要’,念给王爷听。告诉他,我就在这里写后续的防御方案,需要什么,让老赵来取。”
他不想去那间充斥着权力算计的书房,只想守着这些能救命的字。就像地球图书馆里那些泛黄的典籍,真正的力量从不在庙堂,而在每个愿意相信“可以更好”的人心里。
赵瑾愣了愣,随即重重点头,抱着书稿翻出窗户。披风扫过墙角的秋菊,这次没碰掉花瓣,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李砚铺开素纸,提笔写下“浅滩后续三策”:一、派快船伪装运粮船,实则载硫磺,靠近搁浅船后点燃;二、让百姓在下游投放麦麸,吸引鱼群聚集,阻碍敌军清理航道;三、遣人去临水城,让水军顺流而下夹击。这第三条是关键,得让靖安王舍得放下面子调兵。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远处渐弱的鼓声,竟有种奇异的安宁。李砚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他穿越的意义——不是要成为扭转乾坤的英雄,只是让那些在战火里挣扎的人,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风从窗洞钻进来,带着硫磺和桐油的味道。李砚望着纸上的字,忽然想起黑石村孩子们唱的歌,那旋律像颗种子,说不定已经顺着风,飘到了青川河对岸。
“一亩田,两头牛,不打仗,有饭吃……”
他轻轻哼着,声音很轻,却像落在干涸土地上的第一滴雨。远处的警钟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修补好的窗纸照进来,在书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