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医生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像一根细如发丝的针,悬在了沈如晦的心头。他是否知晓?这疑问日夜啃噬着她,让她在面对每日按时送来的、气味愈发苦涩浓重的汤药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她依旧顺从地喝下每一碗药,仿佛那真的只是调理脾胃、疏解郁结的寻常方子。然而,身体的征兆却并未因这氤氲的药香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更加清晰地缠绕上来。
除了晨起的恶心和持续的疲惫,她开始对气味变得异常敏感。一日,顾长钧带回一盒据说是南洋来的、香气颇为浓烈的糕点,她只闻了一下,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险些当场失态,强忍着才借口胃口不佳推拒了过去。顾长钧当时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只吩咐人将糕点拿走了,但沈如晦却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沉思。
这让她更加心惊胆战。他素来敏锐,自己这些细微的变化,又能瞒过他多久?
恐慌之下,她开始下意识地寻找某种寄托,或者说,是一种确认。她不敢再去碰那个装着旧信的书匣,那里有太多沉重的过去。她将目光投向了自己日常用的针线篮子。里面有一些素色的丝绸和丝线,是之前她为了打发时间,偶尔绣些简单花样用的。
她翻找出一块月白色的软缎,质地细腻,触手生凉。没有描摹花样,只是凭着本能,用最细的银针,穿上浅碧色的丝线,开始在上面,一针一线,极其缓慢而专注地,绣制一片小小的、蜷曲的嫩叶。那是生命的初始形态,脆弱,却蕴含着无限的可能。
她绣得很慢,每一针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祈祷。只有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那颗惶惶不安的心,才能获得片刻的、虚假的宁静。她将所有的恐惧、期盼、迷茫,都倾注在了这细密的针脚里。
绣好的帕子,她从不示人,甚至不敢多看。每次绣完,便立刻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藏在枕头底下最深的角落,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却又与她性命攸关的物事。
锦帕深藏,如同她心底那个不敢言说、却又日益清晰的秘密。
这天午后,她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天光,继续在那月白软缎上绣着另一片稍大些的叶子,门被轻轻敲响了。是顾长钧。
她心中一惊,手下意识地一抖,针尖险些刺破指尖。她慌忙将绣绷和丝线塞进身旁的靠垫后面,顺手拿起一旁放着的一本闲书,假装正在阅读。
顾长钧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眉宇间的沉郁之色散去了不少。
“没休息?”他走到榻边,很自然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她手中那本拿倒了的书,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却并未点破。
“嗯,看看书。”沈如晦强自镇定,将书拿正,心跳却如擂鼓。
顾长钧将文件袋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看着她略显仓促的动作和微微泛红的耳根,语气温和地说道:“苏家那边,基本谈妥了。”
沈如晦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苏家……谈妥了?这意味着什么?
顾长钧迎着她惊讶的目光,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与苏伯父深谈了一次,陈明利害。他同意,解除我与苏婉卿的婚约。相应的,我会在江北的矿产和铁路权益上,做出一些让步。至于苏婉卿……”他顿了顿,眸色微冷,“她会‘因病’去南方休养,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回来了。”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沈如晦的心湖!解除婚约!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在这权势倾轧、利益交织的漩涡里,他为了她,真的不惜与势力盘根错节的苏家彻底切割,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却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沉重的茫然与……压力。他扫清了他们之间最显眼的一道障碍,然后呢?她该如何面对这“然后”?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没有任何迹象。可那个深藏的秘密,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而变得更加灼人,更加让她无所适从。
他付出了这么多,若他知道……他或许会狂喜,会将她保护得更加密不透风,可也会将他们,尤其是这个可能存在的孩子,推向更瞩目的风口浪尖。外界会如何议论?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会如何动作?她不敢想象。
“你……”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最终只是低声道,“……何必如此。”
顾长钧深深地看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她内心最深处的惶恐与挣扎。他没有回答她那个问题,只是缓缓伸出手,不是碰触她,而是轻轻拿开了她手中那本充当掩饰的书,露出了下面被她仓促塞入、却仍露出一角的绣绷。
月白的软缎上,那几片用浅碧丝线绣成的、生机勃勃的嫩叶,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顾长钧的目光在那嫩叶上停留了许久,久到沈如晦几乎要窒息。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惊愕,有探究,有某种难以置信的猜测,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与……一种极力克制着的、巨大的震动。
他没有问她在绣什么,也没有追问她为何如此惊慌。
他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柔软的缎面和细密的针脚,仿佛在触碰一件世间最珍贵的、易碎的宝物。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她苍白而惶惑的脸,声音低沉得如同承诺,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
锦帕深藏的秘密,似乎在这一刻,已被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悄然揭开了一角。
而她,除了更加用力地攥紧衣角,竟连一丝否认的勇气,都生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