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雪那一声“娘亲”,如同春风化雨,悄然改变着帅府主院的气息。沈如晦身上那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虽然并未完全消散,但眉宇间凝聚不化的沉郁,却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对怀中幼女无法割舍的温柔,是履行母亲职责时的小心翼翼,以及一种被新生命依赖所带来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量感。
她开始更频繁地抱着念雪在廊下散步,指着院中的花草、天上的流云,用轻柔的、尚且带着些沙哑的声音,对孩子说着简单的词语。阳光好的时候,她甚至允许奶娘将一张厚厚的绒毯铺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她抱着念雪坐在那里,任由孩子用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抓挠她衣襟上的盘扣,或是咿咿呀呀地与她“对话”。
顾长钧将这一切变化看在眼里,心中那份焦灼的火焰,终于被这温馨的场景稍稍抚平。他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眼底的阴郁散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希望的暖意。他甚至开始尝试在沈如晦与念雪互动时,自然地加入进去,比如递过一个拨浪鼓,或是用他低沉的声音,模仿着念雪发出的无意义音节,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沈如晦对他这种笨拙的参与,虽仍不主动回应,但也不再显露出明显的抗拒。有时,当他靠近时,她会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念雪抱得更紧些,仿佛孩子是她唯一的盾牌,但那紧绷的脊背,终究是松弛了几分。
这日渐缓和的气氛,让顾长钧心中那个念头再次蠢蠢欲动——带她走出帅府,真正地,重新接触外界。上次慈善晚宴的尝试虽以失败告终,但那次是在夜晚,环境复杂,人群熙攘。或许,换一个更简单、更纯粹的环境会好一些?
恰逢城中新开了一家西洋诊所,附设了一个小小的医学图书室,环境清幽,只对少数特定人士开放。顾长钧想起沈如晦从前是识文断字、喜静爱书的,便觉得那里或许是个合适的去处。
这一次,他更加谨慎。他没有直接提出,而是先让方清河借着诊脉的机会,以“多接触些新鲜事物,开阔心境有益康复”为由,委婉地向沈如晦提及了那个图书室,并刻意强调了那里的安静与单纯。
沈如晦听着,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念雪衣角上柔软的流苏。上次晚宴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那种被目光包围、几乎窒息的恐惧感依然清晰。但心底那丝对外面世界、对“正常”生活的微弱渴望,以及在念雪身上找到的一点勇气,又让她无法断然拒绝。
最终,在方清河温和的目光和顾长钧隐含期待的注视下,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出发这日,天气晴好。沈如晦穿着一身浅碧色的旗袍,外面罩着月白纱衫,依旧是素净的打扮,却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顾长钧亲自驾车,没有带随从,只他们二人。车子行驶在春日熙攘的街道上,阳光透过车窗,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沈如晦依旧有些紧张,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微微用力。但她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将脸埋入阴影,而是努力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卖花女挎着竹篮,叫卖着沾露的玉兰;黄包车夫拉着客人飞快地跑过,铃铛叮当作响;穿着学生装的青年男女并肩而行,脸上洋溢着朝气……这一切,都带着鲜活的生命力,与她那个沉寂了太久的内心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长钧将车停在诊所附近一条相对安静的林荫道旁。图书室就在诊所的二楼,需要步行一小段距离。
他下车,为她打开车门。阳光透过梧桐树新生的嫩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沈如晦深吸了一口带着植物清香的空气,扶着他的手臂下了车。
就在他们即将走向诊所门口时,旁边一条岔路上,恰好也走来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熨帖的浅灰色西装,身形清瘦挺拔,手里拿着几本厚重的洋装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气质温文儒雅。他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单,似乎并未留意到迎面走来的人。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抬起,掠过顾长钧,落在他身旁那位穿着浅碧色旗袍、低垂着头的女子身上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手中的书单飘然滑落,他也浑然不觉。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沈如晦,瞳孔在刹那间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呼唤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瞬间奔涌而出的、深切的痛楚与……狂喜?
沈如晦也感受到了那道过于专注、甚至可以说是失礼的视线。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循着目光望去。
刹那间,她的目光与那道充满了复杂激烈情绪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街上的车马声、人声,似乎都瞬间远去。阳光,梧桐叶影,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沈如晦看着不远处那个僵立着的、温文尔雅的陌生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她肯定从未见过这张脸。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看到他眼中那深切的痛楚与狂喜时,她的心会这样痛?痛得几乎让她站立不稳,痛得眼前阵阵发黑,仿佛有什么被死死封存的、沉重的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顾长钧也立刻察觉到了身旁之人的异样,以及不远处那个不速之客。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那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子,周身温和的气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充满戒备与警告的凛冽气势。
他认出了那人。
是陆文清。
他竟然回来了!
顾长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几乎是用身体将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沈如晦完全挡在了自己身后,隔断了那道几乎要将她吞噬的视线。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保护姿态,目光冰冷地迎向陆文清,如同守护领地的雄狮。
陆文清却仿佛完全没有看到顾长钧那充满敌意的目光。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那个被顾长钧护在身后的、惊鸿一瞥的苍白身影上。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震惊与茫然,看着她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心脏如同被凌迟般剧痛。他找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几乎以为她已经……却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遇见。
他想冲过去,想确认那是不是他的如晦,想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他不能。
顾长钧那如同实质的冰冷目光,以及他身后隐约可见的、便装打扮的亲卫,都像无形的墙,阻隔在他与她之间。
三人就这般僵持在春日明媚的街头,阳光正好,却仿佛有凛冬的寒风,在彼此之间呼啸盘旋。
旧影惊鸿,照眼而来,带来的不是重逢的喜悦,而是更深的迷惘、痛楚,与一触即发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