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钧将沈如晦轻轻放在主卧那张宽大而熟悉的拔步床上。锦被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显然每日都有人精心打理。她陷入昏睡的容颜苍白得近乎透明,长睫如同折翼的蝶,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青黑的阴影,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他站在床边,凝视了她许久,指尖几度抬起,想要拂开她散落在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发丝,却最终只是紧紧攥成了拳,颓然垂下。
他转身,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晨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满了整个房间,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窗外,雨后的帅府庭院,草木葱茏,露珠晶莹,一派生机勃勃,却与他内心那片荒芜的废墟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他知道陆文清就在隔壁,守着刚刚脱离险境的念雪。他也知道,沈如晦醒来后,大概率依旧会视他如蛇蝎,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一夜被迫的“共处”,这片刻虚假的“安宁”,如同阳光下的露珠,转瞬就会蒸发殆尽。
但他无法离开。女儿尚在病中,她亦虚弱昏睡。身为父亲,身为……丈夫(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他必须守在这里,守在这看似团聚、实则裂痕遍布的“家”旁边。
他走到外间的沙发上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皮质里,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合在一起,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各种纷乱复杂的思绪充斥着,无法停歇。
悔恨、担忧、嫉妒、无力感……种种情绪如同油煎火燎,折磨着他的神经。他想起沈如晦扑在女儿床前那绝望的背影,想起她握住陆文清手臂时那全然的依赖,想起她即使在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每一帧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痛苦的呻吟。
顾长钧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几步冲了进去。
沈如晦并没有醒,只是似乎陷入了不安的梦魇。她的头颅在枕上无意识地转动着,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模糊的呓语。
“孩子……我的孩子……念雪……”她的声音带着泣音,充满了恐惧,“冷……好冷……”
顾长钧的心瞬间揪紧。他快步走到床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露在被子外、冰凉颤抖的手,想要告诉她孩子没事了,想要驱散她的噩梦。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沈如晦的呓语陡然变得清晰而尖锐,带着刻骨的恨意:
“顾长钧……你走开!别碰我!我恨你……我恨你!”
他的手,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即使在毫无意识的梦魇中,她对他的排斥和恨意,也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根深蒂固。
那一声声“恨你”,像淬了毒的冰锥,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和期盼,彻底击碎。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几乎要瘫软的身体。
晨光透过窗户,明晃晃地照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映出他眼底那一片猩红的、近乎绝望的死寂。
原来,有些伤害,真的无法弥补。
有些裂痕,真的无法跨越。
他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宽阔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这个在北地叱咤风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少帅,此刻,在自己妻子的病榻前,被几句梦中的呓语,彻底击垮,溃不成军。
晨光愈发明亮,鸟鸣声清脆悦耳。
但对于房间里的两个人而言,这一夜,无人真正安眠。一个沉沦在充满恨意的梦魇里,一个清醒地承受着来自梦魇的、凌迟般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