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头也不回,一路奔逃。
从正街拐入背街小巷,再逃到一条小河的堤岸边。
便断了逃走的去路。
河道不宽,水流也算平缓。
但对于一个双腿残疾,心神大乱的凡人而言,却无异于一道天堑。
陈阳就那样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
看着李炎如同慌不择路的瘸腿野狗,深一脚浅一脚地试图蹚过河去。
河水浸湿了他褴褛的裤腿,冰冷的触感或许让他清醒了一瞬。
但更多的是加剧了他的恐慌。
他回头瞥见陈阳依旧静立岸边的身影。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凶神恶煞都让他胆寒。
“噗通!”
脚下踩滑了一块长满青苔的卵石。
李炎整个人失去平衡,猛地栽倒在及腰深的河水里。
他本就腿脚不便,此刻被冷水一激,更是四肢僵硬。
挣扎了几下,竟没能站起来。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灌入他的口鼻。
窒息感瞬间攫取了他。
“救……救命……救救我!咕噜……”
他双手胡乱地拍打着水面,发出断断续续,充满恐惧的哀鸣。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哪怕岸上站着的是他视为梦魇的人。
陈阳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李炎的生死,他并不在意。
甚至可以说,此人落得今日下场,纯属咎由自取。
但他心中关于情蛊的疑团,必须由李炎来解开。
此刻让他淹死在这里,线索就断了。
念及此,陈阳并指如剑,凌空随意一挥。
一道无形无质,却凝练异常的灵气匹练般射出。
精准地卷住水中沉浮的李炎。
如同拎起一只落汤鸡般,将他从河里提了出来,轻飘飘地甩在了河岸边的泥地上。
“咳咳咳……呕……”
李炎一上岸,便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嗽,干呕,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河水混着泥沙糊了满脸,狼狈到了极点。
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他下意识地抬头,视线正好对上陈阳那双深邃而冰冷的眸子。
刹那间。
刚刚褪去些许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将他彻底淹没。
“啊!别杀我!别杀我!”
李炎发出凄厉的尖叫。
手脚并用,不顾浑身湿透和泥泞,挣扎着翻身。
朝着陈阳的方向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额头撞击在混杂着石子的泥土上,很快便是一片乌青血污。
他眼神涣散,瞳孔失去了焦距,嘴里翻来覆去只有含糊不清的求饶:
“陈阳……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饶了我……别杀我……”
陈阳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与记忆中那个在丹霞峰上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李炎判若两人的乞丐,心中并无多少快意。
反而升起一丝疑虑。
他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穿透力:
“李炎,我要问一些事情!”
然而。
李炎仿佛完全听不见,依旧机械地磕着头,重复着那几句求饶的话。
“李炎!”
陈阳加重了语气。
声音中甚至带上了一丝精纯的灵气震荡。
若对方仍是炼气弟子,这一声足以让其丹田气海翻腾。
若是普通凡人,也足以如当头棒喝,令其神智清明。
可李炎只是身体猛地一颤,磕头的动作顿了顿。
随即又陷入了那种癫狂的状态。
眼神迷离,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恐怖幻境中无法自拔。
“他被我……吓疯了?”
陈阳心中暗忖。
看李炎这副模样,不似作伪。
若是真疯了,那还如何问话?
他略一思索,抬手屈指一弹。
一粒龙眼大小,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乳白色丹药便化作一道流光,精准地射入李炎因求饶而张开的嘴里。
这是青木门最低阶的清心丹。
对于修士而言只能略微平心静气。
但对于心神受创,精神恍惚的凡人,却有安定神魂,唤醒清明的奇效。
丹药入口即化。
精纯温和的药力迅速散入李炎四肢百骸,直冲识海。
不过数息之间,李炎疯狂磕头的动作慢了下来,那涣散浑浊的眼眸里,一丝丝清明逐渐汇聚。
他喘着粗气,抬起头,再次看向陈阳。
眼中的恐惧依旧深重。
但更多了一种恍如隔世,不敢置信的茫然。
“你……你真是陈阳?”
李炎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剧烈的颤抖。
下山之后,他尝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昔日巴结奉承他的李家将他拒之门外。
连待他如亲子,他曾无比依赖的舅舅李万田和表弟李宝德,也对他避之如蛇蝎,绕道而行。
那些曾经跪伏在他脚下,只为求得一枚劣质丹药的王孙公子,更是变着法子地来羞辱他。
如同今日那位孙公子一般……
将他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
他从云端跌落,重重摔进了污浊的泥潭。
体会了过去二十年,都未曾想象过的苦难与屈辱。
然而。
所有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三年前,他偶然听闻李家守门的护卫,谈论的那个消息,带来的恐惧!
一个名叫陈阳的青木门弟子,成为了掌门欧阳华的亲传弟子!
他起初不信。
反复打听关于这个陈阳的细节,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期盼只是同名同姓之人。
但最终……
冰冷的现实击碎了他最后的侥幸!
就是那个陈阳,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击败,亲手将他从云端推落的陈阳!
炼气十层!
掌门亲传!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的心神,让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
冷汗淋漓。
那是真正的仙人了,是将来注定要筑基,要翱翔九天的存在!
而自己呢?
一个被废掉修为,苟延残喘的废人!
自己竟然曾与这等存在的妻子……
每每想到此节,无边的寒意就从他心底冒出,冻彻骨髓。
一定会死!
陈阳绝不会放过他!
这种认知如同毒蛇,盘踞在他心中三年,早已将他的精神啃噬得千疮百孔。
方才在街上。
骤然见到陈阳,那积压了三年的恐惧瞬间爆发,噩梦照进现实。
他彻底崩溃了。
“你的命,何必我亲自动手……”
陈阳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语气平淡得不带丝毫感情:
“你身上的伤势,除了气海之损,脏腑经络也早已千疮百孔,依我看,没几年好撑了。”
李炎心头猛地一凛。
他自己何尝不知身体越来越差?
咳嗽日渐剧烈,身形愈发佝偻,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只是他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从未细想,或者说不敢细想还能活多久。
此刻被陈阳一语点破……
他先是感到一阵冰冷的绝望,随即,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宽心感竟悄然浮现。
死了……
或许也好。
对于他这样活着比死了更痛苦的人来说。
死亡……
未尝不是一种仁慈!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腥气和泥土芬芳的空气,混浊的双眼看向陈阳,竟比之前清明了不少。
“陈阳……对不起。”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当初,是我为人狂傲,咎由自取……”
陈阳看着他。
忽然想起之前在李家偏巷,看到这人佝偻着背,默默给那些老弱乞丐分发铜板的一幕。
这与他记忆中那个嚣张跋扈,动辄打骂杂役弟子的李炎……
实在相差太远!
“你这一身伤,除了我留下的,其余都是杨天明所伤?”
陈阳问道。
他隐约记得似乎听人提过一嘴。
李炎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有一些是。但更多……是过去被我欺辱过的杂役弟子,在我下山后,寻到我报仇……”
那些曾经被他视如草芥的杂役,在他失势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起初大半年……
他几乎天天都被不同的人围堵暴揍,鼻青脸肿,断骨伤筋是家常便饭。
他们终究顾忌他姓李,不敢真的下死手。
但那种日复一日的凌虐和痛苦,早已将李炎残存的骄傲碾得粉碎。
直到近两三年……
或许是那些人觉得无趣了,或许是李家暗中警告过,这样的光顾才渐渐少了。
陈阳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你自己每天都过得如此艰难,朝不保夕,为何还要施舍铜板给那些乞丐?”
李炎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答不上来。
为什么?
他也说不清。
只是当他从高高在上的仙师,沦为比那些杂役更不如的乞丐时。
当他亲身承受了无数的冷眼,欺辱和苦难之后。
过去许多他从未思考过,也无人教导他的道理,似乎在血与泪的浸泡中,懵懂地明白了一点点。
父母早亡。
舅舅李万田只教他争权资源,攀附强者。
却从未教过他何为怜悯,何为底线。
“赵师妹归家的事情……我当年和杨天明,不该那样……”
李炎避开了陈阳的问题,转而提及赵嫣然,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悔愧。
陈阳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关键:
“你和杨天明?难道你记不得,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
“另一个人?”
李炎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真实的疑惑:
“当时……不就只有我、杨天明,还有赵师妹吗?”
陈阳心中猛地一沉。
他死死盯着李炎的眼睛,那里面的茫然不似作假。
天心蒙尘!
他立刻想到了林洋的手段。
此地距离青木门山门不算太远,看来李炎也受到了影响,记不得了一些事情。
只是不知这是林洋刻意针对李炎一人施为,还是那手段的影响范围本就极广。
就在这时。
李炎忽然问道,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期待:
“陈阳……杨天明,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陈阳一怔。
随即明白过来。
宗门当初因欧阳华掌门被杨家三位结丹修士暴打不甚光彩,下了封口令,禁止弟子谈论。
这山下的李炎,消息闭塞……
只知道他陈阳成了掌门亲传,风光无限!
却不知杨天明才是真正鲤跃龙门,被南天杨家的人接走,前往了更广阔的天地。
这也是青木门,乃至齐国皇室维系自身超然形象的一种手段。
若让凡人知晓,他们敬畏的仙门在整个东域修真界只是微末之流,那份胸中的敬畏之心恐怕会随之锐减。
“杨天明没事。”
陈阳淡淡说道:
“他早就走了,去了其他地方修行。”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听不出喜怒:
“和赵嫣然一起走的。”
李炎闻言,脸上露出更加茫然的神色:
“你……你为何不杀了他们两人?”
在他想来,夺妻之恨,奇耻大辱。
陈阳既有如此实力和地位,理应快意恩仇才对。
陈阳被他问得一怔,随即反问道:
“我为何要杀他们?”
李炎低下头,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执拗:
“因为……那般大辱……不光是跟着赵师妹一起回家……我还听闻……还有一夜……他和赵师妹,在你的床上……为赵师妹解毒情蛊……”
他说不下去了。
后面的话含糊在喉咙里。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陈阳没有回答。
而是再次反问,目光如炬,直视着李炎。
李炎彻底愣住了。
他会怎么做?
杀光所有相关的人?
还是……
这个问题太复杂,牵扯太多恩怨情仇,是非对错。
远不是他如今这颗浑噩的脑袋,能想明白的。
或许……
当年的陈阳,面对那般突如其来的变故,心中也曾是如此纷乱如麻,难以决断吧。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只有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陈阳深吸了一口气。
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也是他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李炎,我问你,当年赵嫣然身上的情蛊,到底是何人种下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压抑了太久的沉郁。
这个问题,从昨日在琴谷林洋窗外,瞥见那情蛊草的藤蔓后,就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五年前,他刚上山,实力低微,人微言轻,根本无法探寻真相。
后来虽有了些实力……
却又因心中对赵嫣然生出的那份难以言说的隔阂与厌恶,让他下意识地回避深究。
他甚至想过:
若李炎亲口承认,他便能彻底斩断过去,毫不犹豫地出手了解这段恩怨。
然而。
让陈阳万万没想到的是。
面对他这石破天惊的一问,李炎脸上露出的,竟是比他更加浓重的茫然和错愕。
“赵师妹的情蛊……不是意外吗?”
李炎抬起头,不解地反问。
“意外?!”
陈阳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声音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那不是你种下的吗?!”
在来此之前,他几乎已经认定。
此事必定与李炎脱不了干系!
甚至可能就是主谋!
李炎被他骤变的脸色,和凌厉的气势吓得一缩。
但随即像是受了莫大的冤枉,猛地挺直了些佝偻的背脊,激动地嘶声道:
“我没有!我李炎敢作敢当!是我做过的事情,我认!我没做过的事情,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认!”
陈阳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
但李炎那双虽然浑浊,却异常激动的眼睛里……
除了畏惧,恐惧,还有一种被冤枉的愤懑。
唯独没有心虚!
“我如今是掌门亲传,你若敢有半句虚言……”
陈阳语带威胁,本想说要他的命。
但想到李炎方才那副求死的模样,话到嘴边又改了:
“就想想你李家的后果!”
然而。
面对这直指家族的威胁。
李炎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出现陈阳预想中的慌乱,或狡辩。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做过的事情,过去对不起你的事情,我会给你交代……我认……其他没有做过的事情,没做过,就是没有做过!”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向前爬了半步,仰头看着陈阳:
“我想起来了!如今你已是炼气十层,应该会一些搜魂的手段吧?”
“大不了你将我搜魂!”
“哪怕将我搜成一个傻子,一个死人!那也算是我李炎亏欠你的,我还了!
“我也认了!”
搜魂之术?
陈阳心中一动。
他确实听闻过这种霸道歹毒的法门。
据说需炼气圆满方可初步修习,到了筑基期,随着神识壮大,运用方能更加纯熟。
只因太过阴损,有伤天和,青木门内并无此类典籍收藏。
至少明面上没有。
他过去三年忙于以乙木化生诀救治同门,也未曾刻意去寻找或钻研此类偏门法术。
而眼前的李炎……
这副豁出一切,甚至不惜被搜魂以证清白的姿态,从头到尾,都不似作伪。
陈阳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刚从山下来,见识浅薄的乡民。
在自家院落诊治门中弟子的三年里,他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听多了各种真话假话,察言观色的本事历练出了一些。
眼前的李炎,不像在撒谎。
可若真不是他……
那情蛊从何而来?
登记名册上他的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陈阳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再次厉声质问:
“那你告诉我,当年你为何要采摘情蛊草?!”
他目光如刀,仿佛要剖开李炎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我可是在徐长老的登记名册上,清清楚楚看到了你的名字!”
“名册?”
李炎先是一愣。
随即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眼中的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
他脱口而出:
“我的确取用过情蛊草,因为……因为我要情蛊草炼丹啊!”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了陈阳的意料。
让他瞬间怔在原地。
“炼丹?”
陈阳眉头紧锁,追问道:
“炼什么丹?”
李炎看着陈阳,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低声说了出来:
“催……催情丹啊。”
“……”
陈阳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