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的尘土被晚风揉得渐渐沉下来，医疗组跟着队伍往回走时，云瑾能明显觉出药箱沉了不少——下午处理的擦伤、扭伤比往日多了大半。
马大壮一瘸一拐坠在队尾，裤腿沾着草屑和泥土，脚踝处的肿胀把军靴撑得鼓鼓囊囊。
赵野跟在他身侧，嘴里碎碎念着“让你逞能跳那障碍墙，这下好了吧？晚上红烧肉怕是只能看不能动了”，手却悄悄从后面托着马大壮的胳膊，借着迈步的动作把力道卸了大半。
云瑾走在稍后些，身边跟着孙红梅。孙红梅刚帮个扭伤手腕的战士缠好绷带，这会儿正甩着酸胀的胳膊，扯着嗓子冲前面喊：“赵野你少贫！赶紧把人扶稳当些，真摔了有你哭的时候！”
孙红梅跟她们这些从大医院来的不一样，是从基层卫生所抽来的，说话做事带着股庄稼地的直爽，嗓门亮得能穿透训练场最后一点喧嚣。
她拍了拍云瑾的药箱，铁皮碰撞发出哐当声：“今天纱布用得真快，下午那几个擦伤的，搁俺们村卫生室，抹点锅底灰就完事，哪用得上这么精细的玩意儿。”
云瑾低头看了眼药箱侧袋露出的半截纱布，笑了笑：“军营里不一样，伤口处理不好容易感染，耽误训练事就大了。”
“也是。”孙红梅挠了挠头，忽然凑近些，压低声音往斜前方瞟了眼，“刚才你给马大壮处理脚踝，赵曼站旁边瞪你好几眼呢。”
云瑾没接话，目光掠过前面互相拌嘴的赵野和马大壮，又落在自己沾着碘伏痕迹的指尖。
橙红的印记像朵小小的花，在这充斥着汗水与口号的军营里，伤口和笑声并存，摩擦与协作，大抵也是如此吧。
回到医务室时，刘敏正对着药品登记本核数。孙红梅率先把药箱往桌上一放，铁皮磕着木桌发出重响，她扯开嗓子喊：“刘军医，今天用了五卷纱布、半瓶碘伏，还有两盒白药喷雾剂！”
刘敏抬眼，镜片后的目光温和：“知道了，红梅这嗓门，在操场喊口令都够用。”她指了指墙角的热水瓶，“先喝口水歇歇，去食堂垫垫肚子，晚上有紧急集合演练，你们四个——王芬、赵曼、红梅、云瑾，跟我一组。”
赵曼刚在桌边坐下，闻言立刻皱起眉：“紧急集合？晚上还练？”
“野战部队的军医，哪有准时睡安稳觉的道理。”孙红梅接话比谁都快，拿起个搪瓷缸拧开热水瓶，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杯，“上个月我在卫生所实习，半夜还跟着拉练车跑了二十里地呢，这算啥。”
赵曼被噎得脸色沉了沉，没再吭声。刘敏把一瓶红药水塞进备用药箱，抬眼看向云瑾：“下午那个韧带拉伤的战士，明天记得去宿舍随访，让红梅跟你一起，她认路熟。”
“成。”孙红梅一口应下，冲云瑾扬了扬下巴，眼里闪着光，“明儿我带你抄近道，穿过后山训练场那条沟，比绕营房快两分钟。”
食堂里的长条木桌泛着油光，墙角的广播正放着《打靶归来》，歌声混着搪瓷缸碰撞的叮当声，热闹得很。大铝盆里的红烧肉冒着热气，肥瘦相间的肉块浸在酱汁里，旁边是蒸得喧软的玉米面窝头，这在八十年代的军营里，算得上硬菜了。
医疗组刚坐下，打饭的队伍里就有目光黏过来。一个脸膛黝黑的小兵端着碗，撞了撞身边战友的胳膊，眼睛直往云瑾那边瞟，声音压得低低的：“哎，那女同志长得真周正，比画报上的电影明星还耐看。”
“小声点，让连长听见准得罚你站军姿！”战友嘴上训着，自己却也偷瞄了两眼——云瑾正用手帕擦着额角的汗，军绿色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敞开两颗扣子，露出点白皙的脖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偏又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
这些话飘到孙红梅耳朵里，她“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嗓门比广播还响：“看啥看？咱云瑾不光长得俊，手里的活儿更俊！下午给人缝针，那线走得比绣花还匀，你们谁要是伤着了，求着她治还来不及呢！”
云瑾被说得脸一红，伸手拽了拽孙红梅的袖子，嘴角却被逗的忍不住弯了弯。
对面的赵曼夹着块肉，撇了撇嘴：“刚来就被人当西洋景看，也不知道安分点。”
“吃你的饭吧！”王芬瞪了她一眼，把一个窝头塞进她手里，“晚上紧急集合，有你哭的时候。”
靠窗的位置，陆纪川正就着一碟酱萝卜吃饭，他的搪瓷碗沿磕出了个小豁口，却洗得锃亮。
他身边的二营营长老郑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朝医疗组那边努努嘴，笑道：“纪川，这几个新来的女同志，你瞅着咋样？能用不？”
“那个孙红梅，听说是从乡卫生所来的，说话那股劲儿，跟咱村头的大喇叭似的，倒实在；还有那个云瑾，看着文文静静的，下午给战士处理扭伤，我瞅着她捏穴位的手法，挺专业。”
陆纪川咽下嘴里的饭，抬眼时，正看见云瑾被孙红梅逗得抬了抬头，阳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她沾着点饭粒的嘴角，像落了颗细小的金豆子。他收回目光，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能顶事就行”
老郑“嘿”了一声，知道他向来不爱议论这些，也就笑着转了话头：“晚上紧急集合，正好瞧瞧她们的脚程，别到时候拖了后腿。”
熄灯号刚落没多久，营区里的灯齐刷刷灭了，只剩下哨位上的探照灯在黑夜里划出两道冷光。云瑾刚把药箱按规定摆到床头，指尖还沾着白天没洗干净的碘伏味，窗外突然响起急促的哨声——“嘀嘀嘀——嘀嘀嘀——”
是紧急集合的哨声。
“动作快点！”刘敏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干练。云瑾摸黑抓过军帽扣在头上，手指迅速穿过腰带扣，冰凉的金属硌在掌心时，耳边已经是一片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孙红梅果然是从基层练出来的，黑暗里动作比谁都快，“啪”地背起药箱，还不忘用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云瑾：“跟上！”
赵曼的声音带着点慌乱：“我的手电筒呢？”
“别找了，摸黑走！”王芬拽了她一把，几人跟着刘敏冲出宿舍时，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队伍。月光把人影拉得老长，脚步声、口令声混在一起，像潮水似的往训练场涌。
“医疗组跟紧！”刘敏压低声音喊，手里的药箱随着跑动磕在腿侧，发出沉闷的声响。
云瑾深吸一口气，军靴踩在碎石子路上硌得生疼，白天处理伤口时弯久了的腰隐隐发酸，但脚下半点不敢慢——她看见前面的孙红梅背着和自己一样沉的药箱，步子迈得又稳又快，粗布衬衫后背早被汗水洇出了深色。
突然有人从旁边撞过来，云瑾踉跄了一下，手里的急救包差点掉在地上。
一只手及时从后面托了她胳膊肘一把，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点糙粝的温度。
“小心点。”是陆纪川的声音，比白天在食堂时沉了些，混在夜风里像块淬了凉的石头。
云瑾还没来得及回头，他已经大步超了过去，军绿色的背影在队伍里一闪，就和旁边的老郑汇到了一起。
“那丫头片子还行啊，没掉队。”老郑看着云瑾跟上队伍的身影，跟陆纪川打趣。
陆纪川嘴角勾了勾，没说话，眼睛却扫过医疗组的方向——孙红梅正拽着差点被绊倒的赵曼往前赶，云瑾跟在刘敏身后，步子不算快，月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紧抿的嘴角。
跑到后山训练场时，不少人已经开始冒汗。刘敏喊了声“原地待命”，几人刚把药箱放下想喘口气，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报告”声——有个同志跑岔了气，捂着胸口蹲在地上。
“我去！”孙红梅拎起急救包就冲过去，云瑾紧随其后。借着探照灯的光，她看见那战士脸色发白，赶紧伸手按向他的膻中穴：“放松，慢慢吸气……”
指尖刚触到对方军装，就听见陆纪川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按得挺准。”
云瑾抬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月光在他眉骨上投下片阴影，嘴角那点痞气混着夜风，倒比白天多了几分锐劲。
她没接话，专心帮战士顺气，直到对方脸色缓过来，才直起身抹了把额角的汗。
“看来不光能跑，手艺也没掺水。”陆纪川抱着胳膊站在旁边，军靴碾过地上的草屑，“就是药箱背得太斯文，真遇上急茬，得能扛着跑十里地。”
孙红梅在旁边听着，直咧嘴：“陆连长放心，过俩月让你瞧瞧，咱云瑾能背着药箱跟你比越野！”
陆纪川低笑一声，没再逗她们，转身冲队伍喊：“都精神点！接下来模拟战场救护，医疗组随时准备！”
夜风吹过训练场，带着草叶的腥气。云瑾看着远处亮起的信号弹在黑夜里划出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