炖肉的油香在知青点的土坯房梁间绕了两圈,才恋恋不舍地散进暮色里。沈文轩放下粗瓷碗,指尖在碗沿轻轻蹭了蹭,目光掠过满院散落的柴禾,最终落在墙角那捆收拾了一半的行李上——蓝色帆布包上还沾着去年秋收时的麦糠,此刻鼓鼓囊囊地装着他最看重的东西:几本卷了边的外文诗集、公社书记手写的推荐信,还有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
“沈教员,锅里还剩点肉汤,我给你盛碗热的?”林薇薇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花,软乎乎地飘过来,手里攥着块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烤红薯,外皮焦黑,冒着热气。她今天特意把头发梳得整齐,用一根红色塑料绳在脑后扎了个小辫,连平时总沾着草屑的袖口都仔细捋过,眼里的期待太满,反倒显得有些局促。
沈文轩却没接那红薯,甚至没抬头看她,只是拿起桌边的布巾擦了擦嘴,声音淡得像院外的晚风:“不用了,我晚上不太想吃油腻的。”他说这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的拉链,那细微的声响落在林薇薇耳里,竟比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声音还要刺耳。
林薇薇捏着红薯的手紧了紧,烫意透过焦黑的外皮渗进掌心,她却没知觉。她想起前几天去公社送报表时,无意间听见公社书记跟文书说“沈文轩这小伙子不错,县里中学的临时教员名额给他留着”,当时她心里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跑回来的路上连踩坏了两株玉米苗都没在意——她以为沈文轩要走,会第一个告诉她,会跟她聊起县里中学的青砖瓦房,会说“以后有空可以来县里找我”。可直到昨天看见他偷偷收拾行李,他都没跟她说过一个字。
“沈教员,”林薇薇的声音低了些,尾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我昨天……看见你在收拾行李了。”
沈文轩收拾行李的手顿了顿,终于抬起头看她。月光刚好从院门口斜照进来,落在他脸上,把他眼里的疏离衬得格外清晰。他没否认,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伸手把帆布包里露出来的诗集往里塞了塞:“公社那边定了,下周去县里报到。”
“下周?”林薇薇的眼睛瞬间红了,手里的烤红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外皮摔裂,金黄的瓤露出来,冒着热气,“你……你怎么不跟我说啊?我还是听公社书记说的,说你要去县里当教员……”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被风吹散。她想起之前每次去镇上赶集,沈文轩都会跟她一起走,会跟她聊起城里的新华书店,说里面有很多他没读过的外国小说;想起上次她淋雨生病,沈文轩给她煮了姜汤,坐在床边跟她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故事;想起她偷偷织了条灰色围巾,想等天冷了送给她,现在围巾还藏在枕头底下,针脚都没来得及收完。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子里转,转得她鼻子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了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她不想在沈文轩面前哭,她怕自己一哭,就显得更可怜了。
可沈文轩看着她红着眼眶的样子,心里没什么波澜,甚至觉得有点麻烦。他当初跟林薇薇走得近,不过是因为林薇薇从城里来的,跟自己在一起有面子,他还能从中获得便利——毕竟他想找个体面的工作,现在名额定了,推荐信也拿到了,林薇薇对他来说,早就没什么用了。
“这种事,没必要特意说。”沈文轩弯腰捡起地上的烤红薯,扔进旁边的泔水桶里,动作干脆得像在扔一块没用的石头,“我去县里是工作,又不是什么大事,免得大家跟着起哄。”
“不是大事?”林薇薇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唰”地掉了下来,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沈教员,你之前跟我说,说你喜欢跟我聊天,说我懂你说的那些小说……你是不是只是把我当幌子?是不是觉得我能帮你打听消息,才跟我好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引得屋里的周敏和云瑾都探出头来看。周敏刚洗完碗,手里还拿着块抹布,看见林薇薇哭,赶紧走过来想拉她,却被林薇薇甩开了。
沈文轩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里多了点不耐烦:“林薇薇,你别这么情绪化。大家都是知青,互相帮忙是应该的。我现在要收拾行李,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他说完,转身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帆布包被他甩在肩上,带起一阵风,连个回头都没有。
林薇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屋门后,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咬着唇,快步追了上去,伸手抓住沈文轩的胳膊:“沈教员,我求你了,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去了县里,还会回来吗?我……我以后能不能去看你?”
沈文轩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林薇薇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差点撞到门框。他转过身,脸上没了平时的温和,眼里满是嘲讽:“林薇薇,你别给自己加戏了行不行?我跟你只是普通关系,你以为我真的愿意跟你聊那些没用的小说?要不是看你能帮我打听点消息,你觉得我会理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薇薇身上,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还有,我去了县里,就不会再回这个破村子了。你也别想着来找我,县里中学的教员,跟你这种整天围着灶台转的知青,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狠狠扎进林薇薇的心里。她愣在原地,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沈文轩看着她这副样子,没再说话,转身进了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外面的哭声和暮色,都隔在了门外。
林薇薇站在门口,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了,嗓子也哑了,她才慢慢抬起头,眼里的伤心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恨意取代。她死死地盯着沈文轩的房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凭什么你能过得这么好?凭什么你把我当傻子耍了,还能心安理得地去县里当教员?既然你不让我好过,那大家都别好过!
云瑾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就看见顾衍斜倚在村口老槐树上。他没像平时那样低着头,一条腿随意搭在树根上,指尖夹着片刚摘的槐树叶,转得飞快,看见她回来,眼尾先挑了挑,语气里带着点藏不住的轻快:“回来得正好,等你半小时了。”
他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边角用粗线缝补过,却洗得干干净净,昏黄的夕阳落在包袱上,连布料的纹路都泛着暖光。云瑾愣了下,下意识看他指尖——没有新鲜泥土,倒沾着点黑色的机油,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铜绿,显然不是从地里回来的。
“等我?”云瑾擦了擦额角的汗,“是顾晓有什么事?”
顾衍直起身,把包袱往她手里塞,动作干脆,倒少了平时的局促:“不是她,是我。上次你给顾晓带的肉,她念叨好几天,说比过年吃的还香。这里面是我攒的东西,算还你人情,别嫌寒酸。”
云瑾打开包袱,心里猛地一热。里面是两双纳得厚实的布鞋,鞋面上用青线绣了简单的麦穗纹,针脚算不上规整,却透着股利落劲儿;旁边放着个铁皮小盒,打开是几块打磨得光滑的铜片,边缘还能映出人影;最底下压着一小包炒得金黄的南瓜子,颗颗饱满,显然是挑过的。
“这铜片是……”云瑾拿起一块,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还带着点机油味。
“前几天去公社废品站淘的,”顾衍靠回树上,语气随意,却悄悄盯着她的反应,“我最近帮人修收音机、补农具,换的粮食够吃了,就琢磨着做点实在的。这铜片你留着,能当镜子用,比知青点那面裂了纹的强。”
他没说的是,为了学修收音机,他特意托人从县里借了本旧修理手册,晚上就着油灯翻,连顾晓都说“哥最近总对着满桌零件发呆”;更没说第一次帮村东头的老吴修拖拉机,被滚烫的排气管烫了手背,却硬撑着说“没事,小伤”——他想把日子过好,不止为了顾晓,更为了能堂堂正正站在云瑾身边,不用再怕“成分”拖累她,不用再躲着她的好意。
“修东西换粮食?”云瑾眼睛亮了亮,“这主意好啊!村里好多人家的农具坏了,都得跑老远去镇上修,你要是能修,不仅能帮大家,还能换点粮食,比光靠工分强。”
顾衍心里一暖,他就知道云瑾不会像别人那样,觉得他“投机倒把”。他站直身子,语气里多了点认真:“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有个事想麻烦你——我修东西时,偶尔会遇到看不懂的电路图,你不是在看书吗?能不能……教教我?”
他说得随意,耳朵却悄悄红了。其实那些电路图他琢磨几天大多能懂,只是想找个由头跟云瑾多待一会儿,想看看她认真讲题的样子,想跟她有更多除了“送东西”“道谢”之外的话题。
云瑾立刻点头:“当然可以!你要是有空,就过来,咱们一起看。”
回去后云瑾在煤油灯下做数学题,林薇薇从外面回来了。她刚从公社回来,心里舒坦了些,可脸上还是带着点戾气。
看见云瑾在看书,林薇薇嗤笑了一声:“云瑾,你天天看书有什么用啊?我们是来插队的,又不是来上学的。再说了,就算你书看得再多,还能回城不成?难不成你还想考大学?别做梦了,现在哪有什么大学可考。”
云瑾没跟她争辩,只是笑了笑:“没事的时候看看书,总比闲着好。万一以后有机会呢?”
林薇薇撇了撇嘴,没再说话,转身坐在自己的炕边,拿起织了一半的毛衣,却怎么也织不下去。她看着云瑾认真看书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她想起自己以前,也跟云瑾一样,喜欢看书,喜欢写东西,可自从认识了沈文轩,她就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沈文轩身上,再也没碰过课本。
云瑾看了林薇薇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高中课本递给旁边的周敏:“周敏,你平时要是有空,也看看书吧。我听我城里的同学写信说,最近上面好像有消息,说可能要恢复高考了。要是真恢复了,我们就能通过考试回城,还能上大学,这可是改变命运的好机会。”
周敏愣了下,手里的针线停了下来。她看着云瑾,眼神里满是疑惑:“恢复高考?真的假的?我都好几年没看书了,连高中的知识都忘得差不多了,就算恢复了,也考不上吧?”
“没试过怎么知道?”云瑾笑着说,“你先看看,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我。我们平时干活已经够辛苦了,要是能有个机会跳出这片土地,总不能因为‘怕考不上’就放弃吧?就算考不上,多学点知识也没坏处。”
周敏接过课本,摸了摸封面上的字迹,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感,心里忽然有点动摇。她家里条件不好,父母都是农民,一辈子脸朝黄土,说不定她和哥哥真的能改变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