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沉沉压着飞檐,朔风卷着细雪,抽打在亭柱与虬结的梅枝上,发出呜咽般的低吼。
亭内石桌两侧,两人对坐。
庄老夫子洗白的儒衫外罩着薄棉袍,身形枯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松。
他双手拢在袖中,置于膝上,身后恭敬站着他的几位门生。
石桌上,一杯清茶热气袅袅,是这冰冷天地间唯一一点温润的活气,石桌旁放着一个暖炉,里面的炭火熊熊。
陈北坐在他对面。
青缎貂裘随意地搭在肩头,内里是月白箭袖常服,腰间并无任何佩饰。
年轻的面庞在亭外雪光映衬下,更显轮廓分明,一双眸子清亮如寒潭,映着亭外风雪与那株沉默的老梅。
“我说老爷子,这大冷的天,待在室内不好吗?非要在这梅亭装高雅?”
陈北的手伸向暖炉烤着!
“哼!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头都不怕冷,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这都受不了了?”
庄老满脸鄙夷看着陈北嘲讽道。
陈北与庄来对视,并没收回烤火的手:“少壮不保暖,老大徒伤悲,老爷子,我就不信你没老寒腿!”
“你.....哎!”陈北这话可是说到庄老痛处了,他的老寒腿一入冬都疼的夜不能寐。
“伯爷今日来老夫这里应该不是拜年的吧?”说着他看向张小海手里提着的束修之礼。
“自然不是!”陈北并没拐弯抹角,坦率道
“这是我兄弟,想请老爷子收下当门生。”
说着他给张小海使了个眼色。
张小海会晤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学生拜见庄老!”
庄老看了张小海一眼点了点头:“拜师的事先不急。”
看向陈北:“老夫早已不收弟子,但伯爷找上门来,老夫也不是不能破例,只是....月余前伯爷两对绝对,
精绝京城,并说出先贤字体复杂,想必伯爷也精通格物之道?当知此中三昧?有何高见?”
很明显,庄老这是想报那日在打铁铺门口,陈北口出狂言对先贤不敬,说先贤造字复杂。(第十三章陈北与庄老第一次交锋)
陈北一脸玩味的看着庄老,嘴角微微上翘:‘这老家伙,说别的可能会让我为难,说格物致知?那就别怪我拿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来打你脸了!’
微微一笑对庄老拱了拱手:“庄老,请庄老赐教!”
庄老微微一笑,对陈北的态度非常满意,自觉胜券在握,殊不知一会自己的道心就要被陈北破了。
“格物致知,贵在澄心静观”庄老夫子的声音低沉沙哑,但极具铿锵,看向梅亭外被大雪压枝盛开的梅花。
“梅之清绝,在于凌寒独放,其香其骨,皆天地至理凝萃。
格物之道,便在穷究此理,以心印物,物我交融,直至豁然贯通。”
他面前粗瓷杯里的茶气,在寒风中虚弱地扭动。
“伯爷觉得如何?”
陈北微微一笑,收回烤火的手,端起石桌上茶水,先轻抿一口,然后一饮而尽,缓缓站起身来。
“庄老所言,格物穷理,静中求之。”
陈北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然学生愚见,此道如隔帘观美人,得其形影,难触其骨血。
天地万物之理,非静坐可尽得!需以行践之,以力证之!
行中复知,知中促行,如江河奔涌,生生不息,此方为‘格物致知’之本意,此方为‘知行合一’!”
陈北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光看光想不行,要付出行动,去实践,去证实,以实际行动来证实其对错。
总结就是:‘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又说又练真把式。’
“知行合一?”
庄老夫子叩击桌面的手指蓦然顿住,浑浊的目光骤然锐利如针,刺向陈北那张年轻气盛的脸庞,
“伯爷慎言!此四字闻所未闻!格物致知,乃澄心明道,穷究天理之基!
知便是知,行便是行!此乃圣贤所定,天理昭昭,岂可混淆本末,妄言合一?
此等离经叛道之言,于伯爷贵体无益,于圣学根基有害!”
他枯瘦的脸颊因激动泛起一丝潮红,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训诫意味,
虽极力维持着对勋贵的礼数,那份学究的固执与不认同已如寒冰般渗出。
陈北迎上那锐利的目光,嘴角却勾起一丝近乎桀骜的弧度,少年伯爵的锋芒一闪而逝:
“离经叛道?庄老,若这‘经’、这‘道’,只教人枯坐如石,冷眼观花,纵然穷究万卷,所得之‘知’,
不过是死水一潭,画饼充饥!
需知,真知必生于行,烈火锻真金,寒霜砺梅香!”
他转头目光灼灼地扫过亭外那株覆雪的老梅。
“庄老格物梅花,那我今日,便以这梅为证!”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步踏出梅亭的遮蔽,貂裘滑落肩头也浑然不顾,身影出现在翻涌的雪幕之中。
寒风裹着雪粒,狠狠抽打在他华贵的月白衣衫上。
“爵爷!”几个侍立在亭外风雪中的伯爵府护卫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却又被陈北一个凌厉的眼神钉在原地。
庄老也霍然起身,薄棉袍在风中鼓荡,看着雪影中的陈北走向亭子旁边的那棵老梅树。
在所有人目光中,陈北已来到那株虬枝盘曲、积满千钧厚雪的老梅树之下。
他深吸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抱住了那根低垂如弓的粗壮主干!
冰冷的树皮和沉重的积雪瞬间透过锦衣,寒意直透骨髓。
奋力摇晃!
“轰——哗啦啦——!”
积蓄在枝杈上的、沉重的、饱含冰晶的积雪,似九天银河轰然倾泻!
裹挟着无数被狂暴力量震落的深红花瓣,自梅树枝头轰然垂落!
一股奇异、清冽、冷艳到了极致的梅香,如同被囚禁千年的花魂骤然挣破冰雪的桎梏,以无可阻挡的磅礴之势,轰然爆发!
这香气不再是亭中远观时那丝若有若无的清冷幽韵。
它霸道!它浓烈!它鲜活!它带着冰雪被暴力撕裂的凛冽,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撞入梅亭之中,撞入每个人的口鼻,直贯肺腑!
“好香!”梅亭中人不由惊叹出声
雪雾渐散,残雪与红梅的花瓣也渐渐从空中落地,在雪白的雪地上,那一抹嫣红显得格外明显。
几缕黑发贴在陈北额角,头上,肩膀上沾满了雪屑和梅花花瓣。
他的眼睛亮得灼人,看向亭子里的庄老夫子。
他抬手,随意地抹去脸上冰冷的雪水,指向那仍在飘落的残雪、红梅。
“庄老——此香,可能静坐而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