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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道的风暴如同狂暴的巨神,在肆虐了三天三夜后终于耗尽了它的淫威,拖着浑浊的雨幕和低沉的闷雷,不甘地向着西天退去。被反复蹂躏的海面,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满是皱纹的铅灰色盘子,依旧不安地涌动着,却不再是毁天灭地的姿态。几缕惨淡的阳光,如同生锈的利剑,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洒落在“伏波号”伤痕累累的钢铁舰艏和明轮叶上,反射出冰冷而疲惫的光泽。

甲板上,水兵们沉默地清理着狼藉。断裂的缆绳、被巨浪撕裂的木桶碎片、扭曲变形的金属部件散落各处。海水浸泡过的甲板散发着浓重的咸腥和铁锈味。幸存者们靠坐在舷墙边,有的在笨拙地包扎着被浪头卷走前侥幸抓住绳索而磨烂的手掌,有的则只是望着远方依旧阴沉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也随着风暴一起被大海吞噬了。巨大的“辟浪”锅炉在轮机舱深处发出低沉而稳定的轰鸣,如同这艘巨舰疲惫却依然强劲的心跳,在劫后余生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和令人心安。

舰桥指挥室内,气氛同样凝重。海图桌上,那份墨迹淋漓的损失报告触目惊心。“镇海号”舰艏巨大的裂缝虽经紧急损管封闭,但航速骤降三成,如同跛足的巨人,只能由友舰拖曳航行;“丰泽号”补给舰底舱灌入的海水几乎淹没了所有储备的稻米和部分珍贵的医用酒精,面临着断炊和医疗物资短缺的双重危机;人员伤亡的数字更是冰冷刺骨——二十七名水兵和三名工匠的名字被永远划掉,他们被刻在了船体冰冷的龙骨上,也刻在了幸存者惊悸未定的心里。更糟的是,风暴彻底扰乱了舰队的航向和定位,天文定位仪在连日阴云下无法校准,领航官只能凭借残存的海图和模糊的航迹估算,舰队可能已偏离既定航道数百里之遥,迷失在赤道以南这片完全陌生的深蓝迷宫之中。

“粮食…还能支撑多久?”鲁肃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沙哑,他背对着众人,目光透过厚厚的水晶观察窗,投向那片刚被蹂躏过、依旧充满恶意的墨蓝色大海。

“省着点,最多十五天。”负责后勤的军需官面如死灰,声音干涩。“淡水…更紧张,蒸馏工坊全力运转,也仅够维持基本饮用十一天。”蒸馏铜管在风暴中多处渗漏,修复需要时间和材料,而这两样都极度匮乏。

“十五天…十一天…” 陆逊一拳砸在海图桌上,震得黄铜尺规嗡嗡作响,他脸上被飞溅的木片划破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丝,“必须立刻找到陆地!补充淡水!否则……”他没说下去,但舰桥内所有人都感到了那无声的绝望——他们将会成为这片无垠蓝海上缓慢漂移的铁棺材。

“不是找到了吗?”一个清冷而带着一丝奇特洞察力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貂蝉(柳烟)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阴影与舷窗透入光线的交界处。她并未穿着戎装,依旧是素雅的深色衣裙,仿佛风暴的狂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深处,残留着对自然伟力的敬畏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她手中并无那份沉重的损失报告,只有一张看似寻常的、用细绳捆扎的桑皮纸卷。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何意?”鲁肃猛地转过身,深邃的目光紧紧锁住她。

貂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步走到海图桌前。她纤细的手指轻轻解开桑皮纸卷上的细绳,让纸卷在海图那被墨迹和汗渍模糊了的区域上方缓缓展开。纸上的内容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线条简洁却充满韵律感的图案——是舞蹈的图谱!?几个看似随意的舞姿动作被连贯地勾勒出来,旁边标注着细微的记号。

“风暴来临前三日,”貂蝉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如同琴弦拨动,“我在观察南洋风暴云常见走向时,发现那些老水手口述的‘黑水墙’来临前的征兆,与一种名为‘惊涛引’的古舞中描绘的天地气韵流转的态势,有着惊人的暗合。”她冰凉的指尖在海图边缘迅速划过一条弧线,指向一片风暴前舰队东侧、此刻被标注为未知的区域。“‘惊涛引’第三式‘海蛇怒’,舞者需急速旋转后骤然顿挫,眼神凝望东北——那顿挫之感,便如风暴前锋撞上陆地屏障后能量回卷!风暴中心,或曾在东北方向遭遇过巨大阻力!”

舰桥内一片寂静。星象官、航海官们面面相觑,这理论闻所未闻!将舞蹈的姿态与天地气象关联?

“荒谬!”一位资深的老领航员忍不住出声反驳,“舞姿岂能指天路?海图之上,岂容儿戏!”

陆逊的眉头也深深锁起,眼神锐利地盯着貂蝉:“仅凭臆测?可有佐证?”

貂蝉并未直接争辩,她的指尖轻轻点在桑皮纸舞谱旁一个不起眼的符号上——那是个用极细墨笔勾勒的、形似蜷缩蜗牛的小图。“这是‘听风’。”她解释道,“在舞谱中代表静默观察,感知气流最细微的扰动。风暴最猛烈时,我在舱内,并非完全隔绝。我能感觉到,巨浪拍击船体的回音,在东北方位时最为沉闷短促,如同击打在坚实的壁垒之上;而在西南方位,则拖曳绵长,如同投入无底深渊。参照此舞谱节奏,东北方向的‘壁垒感’,更符合‘海蛇怒’所喻示的……近陆特征!”

她又指向桑皮纸卷底部一处不起眼的空白角落,那里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几道波浪状的条纹,旁边用蝇头小楷注着两个字——“鸟迹”。“风暴稍歇,雨幕稀薄那一刻,我曾在东南方极远处的浪尖上,瞥见极短暂的、成列的飞鸟掠影。虽一闪而逝,但鸟群飞行轨迹低且急促,正是风暴之后,疲惫的候鸟急于寻找落脚之地的姿态。它们消失的方向,”她纤细的手指坚定地戳向海图的东南角,一片完全空白、只标注着“深洋疑域”的地方,“便是彼处!”

舰桥内一片死寂。舞蹈图谱?鸟群飞影?浪声回音?这些在严谨的航海家眼中不值一提的“感觉”,此刻却如同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浓重的绝望迷雾。

鲁肃死死盯着貂蝉手指点住的东南方那片海图空白处,又看了看那张奇异的舞谱和“鸟迹”标记。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天文定位仪的铜架前,上面的星盘刻度依旧被阴云笼罩而无法使用。他一把抓起旁边笔筒里一支最粗的炭笔,手臂挥动,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在那片空白海域上狠狠画了一个巨大的、粗糙的圆圈!

“传令!”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压过轮机舱传来的低沉轰鸣,“舰队!航向东南!不计代价,把蒸汽给我烧到最足!‘辟浪’若停,便是我等葬身鱼腹之时!目标——貂蝉校尉所指向的‘鸟迹’之地!全速前进!”

一、洛水之畔:白袍与生机

邺城,魏公行宫深处临时辟出的“济世院”。

浓烈的草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与汗味,在宽敞却压抑的空间里弥漫。一排排简陋的木板床铺上,躺满了面黄肌瘦、呻吟不断的病患。有在工坊中被失控蒸汽灼伤、皮开肉绽的工匠;有在矿井塌方中砸断肢体的役夫;更多的是衣衫褴褛、在饥荒和疫病边缘挣扎的流民。孩子揪心裂肺的啼哭、妇人压抑的啜泣、伤者痛苦的呻吟交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几个穿着灰色粗麻布衣、用布巾紧紧掩住口鼻的“女护”(这是甄宓创造的新词),端着粗糙陶碗在病床间穿梭,喂水、擦拭、更换散发着恶臭的伤口敷料。她们的动作带着生疏的紧张,眼神里充满了对疾病的恐惧。

甄宓(方晴)疾步穿过这片人间地狱。一袭素色布袍,袖口高高挽起,露出沾着污渍和药汁的小臂。她秀美的脸庞被粗糙的布巾遮掩大半,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依然锐利如手术刀的眼睛。连日不休的诊治与指挥,让她身形有些摇晃,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她身后紧跟着两个同样疲惫但眼神专注的年轻“医徒”,一人抱着厚厚一叠用麻线装订的“病案册”,另一人则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打开的、铺着柔软丝绢的木盒,里面陈列着几件令人不寒而栗的器具:闪烁着寒光的银质柳叶小刀、带钩的细长探针、形似剪刀的铜制“镊子”……还有几枚磨得极其锋利的骨针,上面穿着染成不同颜色的丝线。

“七号床!高热不退,疮痈破溃!‘清创术’预案丙!”甄宓的声音穿透嘈杂,不容置疑。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床铺上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皮肤泛着紫黑色、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壮汉。

捧着器械盒的医徒手微微一颤,脸色瞬间白了。清创术预案丙……这意味着要切开那恶臭的脓包,刮去腐肉!他曾在辅助时见过方医生(甄宓对外化名)操作,那景象……胃里开始翻腾。

甄宓没有看他,径直走到床边。她眼神冰冷地审视着病人腹部的痈肿,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扫瞄故障。她伸出两指,极其精准地按压在肿胀边缘,感受其下脓液的波动和范围。随即,她从器械盒中拈起那柄最小的银刀,毫不犹豫地在灯火上灼烧片刻消毒。

“按住他肩膀,腿!”她的命令简洁如刀。两个强壮的护工立刻上前,死死按住因剧痛而挣扎的病人。银刀精准地刺入肿胀最软处,暗红发黑的脓血瞬间飙射而出,溅在甄宓的白袍袖口,染开一片刺目的污迹。她手腕稳定到可怕,刀尖顺势一划,切开一个足够深的口子。腥臭如腐败内脏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周围几个护工和医徒忍不住干呕起来。

甄宓却恍若未闻。她放下刀,拿起带钩的探针,冷静地探入切口,轻轻搅动,将更多粘稠的脓血和坏死组织勾带出来。动作精准而快速,每一次探入都避开下方的腹膜。接着是铜镊夹取清除残余的腐肉碎屑。整个过程,她眼神专注得如同在剥离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只有额角不断滑落的汗珠,暴露着超强的精神负荷和对这简陋环境及原始麻醉(仅有少量高度烈酒灌服)的对抗。

“丝线,离离草汁浸润过的。”她向器械盒伸出手。捧着盒子的医徒强忍着呕吐感,颤抖着递上穿好丝线的骨针和一小罐散发着清苦气味的浓绿汁液。甄宓熟练地用针蘸取汁液(简陋的抑菌剂),开始缝合内层组织,针脚细密均匀。“外层,桑皮线缝合,松紧适度,留引流口。”

当最后一针完成,敷上浸透另一种深褐色药汁(蒲公英、金银花等研磨熬煮)的粗麻布,那壮汉已因剧痛和烈酒的混合作用昏死过去,汗水浸透身下的草席。但甄宓能感觉到,那来自腹腔深处的、令人心悸的炽热搏动感,随着脓液的排出明显减弱了。

“观察体温、渗出液颜色!若再转浊绿,立刻报我!”她一边快速吩咐,一边用沾满脓血的手从旁边医徒捧着的病案册上抓过炭笔,在属于七号床的格子里飞快记录:“脓毒血症疑似,清创引流术,外敷愈疮散,离离草汁缝合内层……待观察。”字迹潦草却有力。

“方先生!方先生!”一个焦急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个年轻妇人抱着一个四五岁、面色青紫、呼吸急促如同拉风箱般的男童,不顾一切地冲开阻拦的护工,扑倒在甄宓面前,“求您救救我的狗儿!他……他喘不上气!咳得心都要呕出来了!”

甄宓眼神一凛,迅速蹲下。她扯开男童单薄破旧的衣襟,只见瘦小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尖锐的哮鸣音和肋间可怕的凹陷。她迅速拿出自制的简陋听筒(竹管贴耳)按在孩子胸口和背部,肺部那如同撕裂布帛般的湿罗音清晰可闻。

“急性喘症!支气管痉挛伴重度感染!立刻准备‘定喘散’浓煎!热水袋温敷前胸后背!清理口鼻分泌物!”甄宓语速极快地命令,同时从袍袖暗袋中取出一支小巧的竹筒,倒出几粒散发着奇异樟脑和薄荷混合气味的褐色小药丸——这是她经过无数次失败,从麻黄、银杏叶等物中艰难提取浓缩的有效成分粗制品。

“张嘴!”她捏住孩子的下巴,不容抗拒地将一粒药丸塞入其舌下,又熟练地轻抚其喉咙,助其吞咽。“抱稳,头抬高,尽量安抚!”

药丸的效果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显现。孩子的呼吸声依旧急促,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似乎微弱了一丝,那揪心的哮鸣音也略低了些许。妇人紧紧抱着孩子,泪水无声滑落,感激地看着甄宓,仿佛在看一尊救苦救难的神只。

甄宓却没有丝毫放松。她看着孩子依旧青紫的小脸,又看了看妇人褴褛的衣衫和身后济世院门口排着的长队,目光移向窗外邺城灰蒙蒙的天空。这里收治的,不过是灾变冰山之一角。河北初定,流民如潮,工矿事故频发,而一场真正恐怖的瘟疫,如同潜伏的巨兽,正嗅着混乱与衰败的气息,在看不见的角落悄然滋生。她亲手建立的“济世院”系统,如同在怒海狂涛中奋力划动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滔天巨浪彻底吞噬。更深的忧虑在她心底盘旋:江东的舰队已深入深渊大洋,他们遭遇的,仅仅是风暴吗?那些从未被华夏医书记载的域外恶疾,是否会如同最阴险的刺客,附着在凯旋的船帆之上,悄然潜入这片刚刚燃起一丝生机的土地?这简陋的“定喘散”,这原始的“清创术”,在未知的疫魔面前,又能支撑多久?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浓重的药味和腐败气息也无法压下那刺骨的寒意。她转身,走向下一个正在呕出黄绿水液的病患,白袍上那片猩红的脓血印记,如同无声的战旗。

二、许昌暗流:锦帕上的棋局

许昌,司空府(曹操居所)后园一处僻静的临水轩榭。

初秋的微风带来一丝凉意,吹拂着窗外洛水支流上残存的几片荷叶。轩内布置清雅,紫檀木案几上,一套素天青色的越窑茶具正氤氲着清雅的茶香。然而,此刻弥漫在空气中的,却是一种无形的、比铁甲更沉重的东西。

蔡琰(苏清)素手执壶,动作如行云流水,将琥珀色的茶汤注入面前几人的茶盏中。她的姿态依旧优雅从容,如同最精妙的仕女画卷。然而,只有坐在她对面的荀彧能捕捉到,她低垂的眼睫下,那不易察觉的凝重。今日这小小的“洛水清谈”,参与者寥寥,却重若千钧。

荀彧端坐主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他端起茶盏,并未啜饮,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扫过右手边的郭嘉,以及左手边一位身着葛衣、神色淡然的中年文士——颍川陈氏的代表陈长文。更外侧,还坐着几位来自兖豫大族、在曹魏新朝中占据要职的核心人物。角落里,一个面目平常、仿佛只是普通小吏的青年,正襟危坐,屏气凝神地记录着。

“司空前日于朝议,再提‘匠户考绩升迁之制’。”荀彧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打破了茶香中的沉寂,“凡精通百工之术,于矿冶、营造、器械改良有卓着功绩者,无论出身,可由工曹举荐,经考核擢升为‘技工师’,秩比三百石,甚至……可荫一子入新学官署。”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此议,诸公以为如何?”

这看似温和的询问,却如同丢进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三百石!荫子!这意味着最底层的工匠,只要技艺超群,便能跨越那道固若金汤的阶层壁垒,跻身于士人末流,甚至为子孙后代撬开一条通往“知识殿堂”的缝隙!这是对千百年来“士农工商”森严秩序的悍然冲击!

陈长文眉头瞬间紧锁,如同被烙铁烫到,立即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世家特有的矜持与不容置疑的锋芒:“文若公!此例一开,尊卑淆乱,万世之根基动摇矣!匠户者,国之器用也,尽其本分,赏赐钱帛足矣!岂可使其僭越,窥伺公器?圣人重礼,贵贱有序,此乃天道纲常!若使操弄奇技淫巧者竟与诗书传家之子同列于朝堂,岂非沐猴而冠,徒惹天下笑柄?”

他话音未落,旁边几位大族代表纷纷颔首,低声议论,脸上皆是不以为然甚至愤慨之色。“奇技淫巧”、“败坏纲常”、“根基动摇”等词在低语中反复出现。

角落里,那默默记录的“小吏”青年,笔尖在竹简上划过,留下深深的墨痕。他正是曹操安插于此的耳目,负责将这场清谈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原封不动地带回司空案头。

郭嘉斜倚着凭几,苍白的面容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懒洋洋地转着手中的空茶盏,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沙哑:“长文公所言极是。不过嘛……‘镇海’、‘定远’舰上那打得袁尚屁滚尿流的新炮,许昌到邺城那日夜不停的‘雷音驿’(有线电报的保密代号),似乎……也离不得这些‘奇技淫巧’吧?若没有这些‘器’,何谈扫平河北,震慑群雄?若一味守着‘诗书’,怕是我等此刻,早已成了袁本初阶下之囚,谈何‘公器’、‘纲常’?”

他这话如同淬毒的软针,瞬间刺破了冠冕堂皇的遮羞布。陈长文脸色一滞,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荀彧的眼神也微微波动了一下。

蔡琰适时地提起茶壶,为陈长文续上茶汤,动作轻柔,恰到好处地缓解了短暂的剑拔弩张。她温婉的声音响起:“长文公忧国之心,昭然可鉴。然郭祭酒之言,亦非无的放矢。妾身浅见,古之圣王,未尝不重‘工’。《考工记》有云:‘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可见工之大道,亦是王道一端。‘匠户考绩’,或可视为激励其‘述之守之’更精更巧,以助‘圣人之作’光大,未尝不是稳固根基之术?关键在于……”她微微一顿,目光清澈地迎向陈长文,“如何界定此‘卓着功绩’,又如何确保此‘擢升之途’,确为国之大利,而非滥竽充数、动摇根本之途?此规制之严谨,须慎之又慎,方为万全之策。”

她巧妙地避开了对“阶层僭越”这一核心矛盾的正面冲击,而是将话题引向了“规制”和“界定”的技术层面,并引经据典,将“工”巧妙地纳入了“圣人之作”的框架内。既缓和了陈长文等人的激烈情绪,又为曹操新政中的“技术官僚”路线撕开了一道口子,留下了缓冲和操作的余地。

荀彧深深看了蔡琰一眼,他素知这位才女胸中丘壑,今日一番话,柔中带刚,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他放下茶盏,缓缓道:“昭姬之言,颇有见地。‘匠户考绩’,非是废礼乐,毁名器。乃因应时势,甄选奇才,使其技艺精益求精,以强军国。至于擢升之阶、荫子之制,确需反复研磨,定下严规铁律,务求公正无弊,德才相配,不使良莠混杂。此事,当由文若会同尚书台、工曹、吏曹详议细则,再呈司空定夺。”他直接定调,将“是否推行”变成了“如何推行”,并将具体操作揽入自己主导的流程中。

陈长文脸色依旧难看,但荀彧既已发话,蔡琰又给了台阶,郭嘉的质问更让他难以反驳,只得冷哼一声,端起茶盏,不再言语,算是默认了荀彧的处置。轩内的气氛依旧凝滞,但那股针锋相对的杀气,总算被暂时按下。

清谈散后,亭榭内只剩下蔡琰和荀彧二人。淡淡的暮色透过窗棂,给器物染上一层朦胧的金边。

“昭姬今日,四两拨千斤。”荀彧望着洛水上掠过的飞鸟,声音听不出喜怒。

蔡琰轻轻整理着案几上的茶具,平静回应:“非是拨千斤,只是不愿见大厦将倾于内耗。文若公心中明镜,比妾身高悬万倍。这‘匠户考绩’,不过是司空‘祛魅’之始。他欲以实证之功,破千年虚名之障。然这‘破’字之后,是立起新天?还是引来更深的深渊?无人能料。妾身只忧心,新火燎原时,旧柴尚未燃尽,火星已随风飘向四方,引燃了……不可名状之物。”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罕见的忧惧。

荀彧沉默良久,目光投向案几一角。那里静静放着一方素色锦帕,帕角以极细的银线绣着一枚小巧的星斗图案,星斗旁边,用几乎看不见的针脚绣着一个微小的“蝉”字。这是貂蝉情报网传递核心信息的信物,今日晨间,由一条隐秘渠道送达蔡琰之手。蔡琰在清谈前,已悄然将锦帕内容告知了荀彧。

锦帕上并无文字,唯有用秘制药水绘出的几道看似随意的、交错的墨线,形似海浪。但在情报代码中,这代表着“深海异动,存疑”。貂蝉那敏锐到近乎玄学的直觉,再次发出了预警——江东的舰队,在滔天的巨浪之外,恐怕还发现了更令人不安的东西。

荀彧的目光从锦帕移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洛水的粼粼波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仿佛有超乎海图与星相的阴影正在天边凝聚。是异邦的强敌?还是某种……更令人心悸的存在?江东的舰队尚在归途,而这锦帕上的墨痕,却已如冰冷的触手,悄然探入了中原的心脏。

三、建业观海:沙盘前的姐妹

建业,吴侯府邸深处,临江的“观海阁”顶层。

巨大的紫檀木沙盘占据了阁楼中心,精细地模拟着从长江口直至南洋群岛、婆罗洲甚至更西的模糊轮廓的海岸线与主要岛屿。沙盘上,蓝色锦缎象征海洋,插着赤红色小旗代表江东舰队已建立或计划建立的补给点与贸易据点。几艘精巧的木质战舰模型,点缀着象征蒸汽明轮的微小木轮,正沿着一条用金粉标识的航线,从番禺一路延伸向代表印度次大陆西海岸的某个点。

然而此刻,阁内气氛却与这雄心勃勃的沙盘格格不入,反而充斥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与焦灼。

孙权(孙阳)脸色铁青,年轻的脸上因愤怒而肌肉紧绷,双手叉腰站在沙盘一侧,胸膛剧烈起伏。他面前的地板上,散落着几份刚被摔下的、边缘染着暗褐污渍的绢帛急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和一种……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屠村!是屠村!”孙权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指着沙盘上一处标记为“吕宋东南部无名岛链”的插旗点,“整整三个村寨!妇孺不留!就因为他们拒绝交出供奉的粮食和青壮劳力去挖矿?!这就是你们‘怀柔羁縻’之策的结果?!”他凌厉的目光扫过肃立两旁、大气不敢出的幕僚文官们,最终落在站在沙盘对面的两位女子身上——大乔(李雯)和小乔(韩雪)。

大乔(李雯)一身湖蓝色深衣,气质温婉依旧,但此刻秀丽的眉宇间也凝结着一层寒霜。她手中紧握着一份同样染着污渍的副本急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报告上以近乎冷酷的简练文风记述了事件经过:一支隶属于江东海商行会、负责在“新辟地”拓殖的护卫队头目,因不满岛上土着部落未足额缴纳其单方面规定的“保护粮”与“劳力征调”,竟悍然下令,以火枪和刀矛,在一日之内摧毁了三个拒绝屈服的沿海渔村。报告附带了一份由随军书记官(据说是位颇有良知的老儒生)记录、并附有几名幸存土着血手印的控诉书,字字泣血。

小乔(韩雪)站在姐姐身旁,一改平日的活泼跳脱,小脸绷得紧紧的。她没有看急报,而是死死盯着沙盘上那片事发区域,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那蓝色的锦缎。她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枚代表土着部落的、用某种深色硬木雕刻的小小图腾——一只造型奇特的、展翅欲飞的海鸟。这是她委托舰队博物学者从南洋带回的礼物之一。

“主公息怒。”一位资深的文官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试图辩解,“此乃个别武弁骄横,不遵号令,贪功冒进所致!已令军法司严查,必严惩首恶,以儆效尤!至于土人……野性难驯,不服王化,偶有冲突,亦在……”

“偶有冲突?!”孙权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刺向那文官,生生将其后半截话噎了回去。“不服王化?好一个‘不服王化’!我们闯进他们的家园,夺走他们的土地、食物和劳力,还在他们祖先的埋骨地上竖起我们的旗帜!他们拿起长矛反抗,就是‘野性难驯’?!”他指着沙盘上那小小的海鸟图腾,“我问你,若有人这般闯入你吴郡祖宅,夺你田产,掳你妻儿,你当如何?!是引颈就戮,还是拼死一搏?!”

阁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那文官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再不敢出一言。

“屠戮妇孺,天理不容!”孙权的怒火并未平息,反而因这虚伪的辩解更炽,“此等暴行,与禽兽何异!传令!涉事护卫队所有头目,无论是否亲自动手,皆以戕害平民罪论处,斩!余者连坐,重责!即刻执行!另,以江东都督府之名,遣使携重金抚恤幸存土人!告知诸部,此后凡我江东所属,再有此类恶行,无论何人,立斩不赦!土地、矿藏之利,当以公平贸易、雇佣劳役换取!”

冷酷的杀伐决断之令让阁内众人心中一凛。孙权身上那份属于现代灵魂的运动员的爽朗阳光,此刻被枭雄的凌厉铁血所取代。他知道,在蛮荒的殖民前沿,唯有最酷烈的铁血手段,才能最迅速地遏制这股必将毁灭一切的贪婪邪火!宽恕?那是对更多无辜者生命的背叛!

命令被迅速记录传达下去。阁内重新恢复了压抑的沉默,只剩下孙权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这时,大乔(李雯)向前一步,声音清冷而清晰地响起:“主公雷霆手段,震慑宵小,实为必要。然妾以为,此祸根非仅在一隅。根源在于‘新辟地’拓殖之策,过于粗放,权责不明,监管松弛,唯利是图之风日炽。”她走到沙盘前,手指划过那片群岛区域,“海商行会、拓垦团、矿冶营乃至护航水师,各方势力盘踞,皆以主公之名行事,实则各自为政,法令不行。中央鞭长莫及,地方豪强与贪婪武弁便趁机鱼肉土人,中饱私囊。今日屠戮三村,若不能根除其因,明日必有十村、百村遭殃!更恐激起燎原之怒,令我等千辛万苦建立之据点,尽数化为焦土!”

她的分析,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那血腥报告之下,更深层的制度性溃烂。

孙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大乔:“嫂嫂有何良策?”

大乔的目光在沙盘上巡弋,思维高速运转,现代新闻调查中对权力寻租和监管失控的洞见,与她对江东内部派系的理解快速融合:“妾身浅见,当在‘新辟地’施行‘军、政、财、监’四权分立,强干弱枝!”

“其一,仿效秦制,设‘海西都护府’(暂名),统辖所有海外新辟之地!由主公差遣心腹重臣任‘都护’,授予全权,专司海外拓殖、安抚土人、征收赋税、维持治安。都护直属主公,不受地方掣肘!”

“其二,都护之下,分设‘军镇’(驻防)与‘民政’(管理土人、贸易、垦殖)两大序列,职权清晰,互不统属,互相制衡!”

“其三,财权独立!所有海外矿藏、贸易关税收入,皆入‘海西府库’,由都护府按律支取,定期向建业户曹报备账目,接受核查!严禁地方势力私设关卡、截留税款!”

“其四,设立‘监海使’!由主公直派清正刚直、不畏权贵之文臣担任,赋予巡察、奏劾、直达天听之权!专司监察海外官吏、驻军有无贪暴不法、欺凌土人、苛虐商旅之举!遇紧急情势,可持节先斩后奏!”

大乔(李雯)的方案条理分明,层层递进,将现代政治中的分权制衡、财政独立与独立监察思想,巧妙地嵌入了这个时空的殖民管理体系框架。阁内诸人,包括孙权,都不禁听得目光微亮。

“好!好一个‘四权分立,强干弱枝’!”孙权抚掌赞叹,眼中怒气稍减,燃起了新的光,“嫂嫂此策,正中要害!就依此办理!孤即命子布(张昭)会同户曹、法曹,三日内拟出‘海西都护府’章程细则!另,即刻选派得力干员,充任首批‘监海使’,持节赴任!”

他转向一直沉默观察、眼中闪烁着思索光芒的小乔(韩雪):“霜儿,你精通地理博物,这‘新辟地’土人分布、物产矿藏、风土人情,如何能尽快收拢于都护府之手?免得下面那些蠹虫为了私利,连土人村寨在何处、有多少人都要胡乱禀报!”

小乔(韩雪)眼睛一亮,这正是她擅长的领域!她几步走到沙盘前,拿起那枚海鸟图腾,清脆的声音带着理科生特有的条理:“主公,此事需建‘三库’!”

“其一,建‘土部图籍库’!派遣通晓土着语言之文吏或可信赖之归化土人头领,遍访群岛部落,详录其名称、位置、人口、酋长、主要生计、有无矿藏、特有物产、年成丰歉、水源优劣……绘制精细村落图!一式三份,一份存都护府,一份存监海使处,一份报建业!此为根基!”

“其二,建‘风物博物库’!凡新辟之地之特有草木、鸟兽、虫鱼、矿石乃至奇病异症,皆由随军学者、博物官详加采集、绘图、记录特性与用途!尤其关注土人常用之草药、粮种、渔猎之法!此库不仅关乎治民,更关乎日后商路大利与……民生根基!”她想到了甄宓姐姐信中提及的疫病隐忧。

“其三,建‘海疆水文库’!详尽记录航路暗礁、洋流季风、潮汐规律、风暴频发之期与地域!完善海图标注!此库关乎舰队安危与航运通达!”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有此三库在手,都护府治理新土,方能有的放矢,不为下吏所欺!我江东开拓之基,方能稳固!而且……”她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丝神秘和震撼,“据舰队最新传回的零星消息,他们在西南方极深的海域边缘,似乎观测到……某种体型远超鲸鱼、形如巨岛的未知海兽踪影!虽只惊鸿一瞥,其脊背浮出水面,犹如连绵礁石,喷吐水汽如云!若能详加记录其出没规律,或可避免船队遭逢不测!”

“巨岛般的海兽?!”孙权和大乔都吃了一惊。沙盘上的蓝色锦缎,瞬间变得更加深邃莫测。

就在这时,阁楼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穿内侍服饰的年轻宦官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双手呈上一份密封的铜管:“主公!八百里加急!自…自番禺港转来!‘伏波号’信鸽传书!标记……‘赤金’!”

“赤金?!”孙权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代表最高级别紧急军情的密级标记!他一把抓过铜管,手指有些颤抖地拧开密封的蜡印,从中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特制丝绢。大乔和小乔也紧张地围了过来。

丝绢上,是鲁肃亲笔书写的蝇头小楷,字迹依旧刚劲,却隐隐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舰队遭赤道风暴重创,偏离航道。按貂蝉校尉异感指引,于未知海域觅得巨岛暂泊。岛上土人骁勇,船首惊鸿一箭险射主桅,武力威慑后暂未接战。然…于此岛腹地,发现异族船骸!形制诡谲,非华非夷!船体有灼痕,遗有奇异雕纹器物碎片若干,纹路妖异,似曾相识(附简图于后)。更于骸骨旁,发现数具异族尸骸,着奇装,肤白多髯,盔甲形制前所未见!疑为更西之域来者。其致命伤…非刀矛,非铳炮,创口焦黑如雷殛,边缘金属熔融!已命陆逊严密封存遗物尸骸。此地恐非善地!舰队补给告急,亟需指引!另…岛上有怪病流言,土人谓之‘天神之怒’,染者高热黑斑,数日毙命!望速遣医官并增援!鲁肃顿首。”

在丝绢的右下角,用极细的朱砂线条勾勒着一个残缺的图案:扭曲盘旋的蛇形躯体,缠绕着一枚如同竖立巨眼的诡异符号,那眼睛的瞳孔,竟是无数细密的、仿佛在旋转的尖锐三角!

孙权、大乔、小乔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图案上,一股冰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攥紧了他们的心脏!这绝非已知世界的任何文明符号!

“灼痕…雷殛般的致命伤…天神之怒的怪病…” 小乔(韩雪)看着那焦黑熔融的创口描述,联想到自己所知的生物和化学知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爬上背脊。那绝非自然雷电!

大乔(李雯)则盯着那妖异的竖眼蛇纹,职业的敏感让她瞬间联想到了貂蝉情报中那“深海异动”的模糊线条。难道……这诡秘的船骸,这恐怖的伤痕,这诡异的疫病流言,便是那“异动”的实体?

孙权猛地抬头,透过观海阁巨大的窗户,望向西方那一片被夕阳染成血红的天空。归帆何在?那艘承载着江东雄心、也带回恐怖阴影的“伏波号”,此刻是否正被那竖立的巨眼,在无垠的深蓝之上,无声地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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