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的绝对死寂,与此刻户部尚书张茂的府邸,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温暖如春。
上好的银丝碳在兽首铜炉中烧得通红,没有一丝烟火气,只让暖意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空气中,弥漫着顶级大红袍烘焙后的醇厚茶香,混杂着淡淡的,只有世家大族才用得起的龙涎香气,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安逸与从容。
六部尚书,今日齐聚于此。
他们没有穿那身代表着权力与地位的绯红色官袍,而是换上了宽松舒适的锦缎常服,围坐在一方紫檀木长案旁,神态悠闲,仿佛今日不是决定王朝走向的生死关头,而只是一场寻常的文人茶会。
户部尚书张茂,这位掌管着泰昌钱袋子的胖尚书,此刻正捻着自己精心保养的八字须,脸上带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微笑。
他亲自为首座那位面容清癯、双目微闭的老者,斟满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
吏部尚书,郭凝海。
他乃是五大世家之一“郭家”的家主,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是这满朝文官公认的领袖。
今日这场对新皇的集体“逼宫”,便是由他一手策划。
“郭兄,时辰差不多了。”
张茂放下茶壶,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得意。
“太和殿那边,想必已经冷清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了吧。”
礼部尚书周化远,一个素以“风骨”自居的老者,闻言冷哼一声,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眼神中满是轻蔑。
“一个靠着江湖草莽,行宫变上位的黄口小儿,真当自己是天命所归了?”
“他懂什么叫治国?懂什么叫安民?没了我们,他连一纸政令都出不了这京城!”
“不错!”
刑部尚书陆文韬接口道,他面容阴鸷,声音沙哑。
“我等此举,并非谋逆,而是要‘教’这位年轻的陛下,一个道理。”
“武夫,只能用来打天下。而治天下,必须也只能,依靠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士大夫!”
他们的言语间,充满了理所当然的傲慢。
这是一种传承了数百上千年,早已融入血脉的,属于士族阶层的绝对自信。
他们坚信,皇帝可以换,但他们这些构成国家基石的世家门阀,无人可以取代。
唯有兵部尚书厉承威,这位曾经的“大皇子党”核心,此刻的脸色却有些不太好看。
他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茶水表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诸位,我们……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太过了些?”
“那位……毕竟连自己的亲大哥和嫡母都……”
他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那夜的血,还未干透。
郭凝海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精光。
他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茶,才淡淡开口。
“厉大人,你多虑了。”
“正因为他杀的人太多,杀得太狠,所以他现在,比任何人都需要‘稳定’。”
“他需要我们,来为他粉饰太平,安抚天下士子之心。他可以杀掉一个王家,但他敢杀光我们所有人吗?他不敢。”
郭凝海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语气笃定。
“他现在,最可能做的,便是派人前来,好言安抚,许以重利,请我等‘出山’。”
“而我等,只需稍作姿态,便可将之前失去的一切,加倍拿回来。甚至,未来的内阁,都将由我等主宰!”
这番话,如同一颗定心丸,让厉承威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稍稍平复。
其余几人更是抚掌大笑,脸上尽是快意。
“郭兄高见!”
“哈哈哈,届时,就看那小皇帝,如何低头了!”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那位年轻的新皇,在空无一人的太和殿上,是如何的焦头烂额,是如何的愤怒而又无助。
就在这时。
一名管家模样的人,脚步匆匆地从门外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
“老爷!各位大人!”
“成了!宫里传来消息,今日早朝,除了几个看门扫地的小官,整个太和殿,空无一人!那新皇在龙椅上,坐了足足半个时辰,一句话都没说!”
“轰!”
这个消息,如同在热油中倒入一瓢冷水,瞬间让雅间内的气氛彻底沸腾!
“哈哈哈哈哈哈!”
张茂再也按捺不住,拍着大腿狂笑起来,肥胖的身体都在颤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傻眼了!他肯定傻眼了!”
“半个时辰一言不发?我看他是被我们这阵仗,给吓懵了!”周化远捋着胡须,满脸的嘲讽与不屑。
一时间,雅间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他们举杯相庆,仿佛已经赢得了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
郭凝海的脸上,也露出了智珠在握的淡然笑意,他端起茶杯,正欲再品一口。
就在此刻!
“砰——!!”
雅间的门,被人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从外面狠狠撞开!
一个浑身是土,官帽歪斜,连官服都被扯破了一角的户部郎中,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是前所未见的,极致的惊恐!
他甚至来不及行礼,扑倒在地上,用一种已经完全变调的,如同鬼叫般的声音,嘶声尖叫道:
“尚……尚书大人!不好了!!”
“出大事了!!”
雅间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愣住。
张茂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天塌下来了不成?!”
那名郎中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他抬起头,那张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圣……圣旨……”
郭凝海的眼皮猛地一跳,心中生出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他厉声喝道:“圣旨说了什么?!”
那名郎中仿佛被这一声厉喝惊醒,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嚎着,将那道如同催命符般的旨意,喊了出来!
“陛下传旨!”
“今日早朝,凡未入殿者……”
“革、革除所有官职……永、永不录用!!!”
“哐当——!”
郭凝海手中的那只,价值千金的建窑兔毫盏,从他指间滑落。
摔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四分五裂。
清脆的碎裂声,在这死一般寂静的雅间内,显得如此刺耳。
那醇厚的茶香,仿佛瞬间变成了催命的毒药。
温暖的空气,也在这一刻,被抽离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