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岛。
蓬莱再东两千里。
孤悬于碧海怒涛之间。
但见青葱玉翠,宛如碧海之中托起的一块无瑕翡翠,生机盎然,及至近前,方觉其山势嵯峨险峻,峥嵘毕露。
临海处鬼斧神工,刀劈斧砍,断崖绝壁,拔海而起,直插云天。
礁石嶙峋狰狞,如巨兽獠牙,乱石穿空,自有惊涛拍岸,千堆碎玉,雪沫横飞,万钧巨响于崖壁间回荡不绝,声震十里。
神龙岛上有一条横贯南北的峰峦,连绵不绝,层叠不尽,如苍龙盘踞。
其上古木参天,藤蔓如虬,树冠遮天蔽日,密不透风。水汽常年氤氲于林间,凝结在宽大的阔叶与湿滑的苔藓之上。
时值深秋。
可是一入神龙岛,钱青青就觉得闷热。仿佛踏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湿热粘稠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
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修长的脖颈滑落,隐没在银狐围脖的边缘。
解了银狐围脖,又寻了处无人的碎石之间,东瞧瞧,西望望,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动作麻利地将谓玄门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色秋装褪下,小心收好,换上了她自己那身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毛糙的交领襦裙。
为了散热,她将领口随意地叠着,并未系紧,大大方方地敞开着,露出一大片细腻光滑的脖颈和线条清晰、微微凹陷的锁骨。
薄薄的粗布衣料很快又被细汗微微打湿,若有若无地贴附在她玲珑起伏的胸线和纤细紧致的腰肢上。
钱青青蹙着眉,低头看了看再次被汗浸湿、贴在身上的襦裙下摆。
“唉,在谓玄门养娇气咯!”
弯下腰,毫不怜惜地抓住裙摆,沿着膝盖上方用力“嗤啦”一声撕开一圈,粗糙的布料应声而裂,一双骤然暴露在湿热空气中的小腿。
白得晃眼,匀称修长,线条流畅得如同精心雕琢的羊脂白玉,肌肤细腻得不见一丝瑕疵,在昏暗林间光线下仿佛自带柔光。
“啧啧啧。”
脚尖在地上轻轻点了点,足踝纤细,脚背的弧度优美。
钱青青转过身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自己这双光裸的小腿。
唇角勾起一抹自得的笑意,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光。
钱青青摇头感慨:“嗨呀!以后还是应该向下兼容,不能向上社交。不然打击自信心!其实我也不差嘛!多好的一双腿!真白真长真直!哼哼!这腿我能玩一年!”
至于鞋,她原本那双破布鞋早不知扔哪去了。
从破布袋里掏出一双同样破旧的草鞋,随意地套在脚上。
毕竟谓玄门那纤尘不染的白靴子,踩在这种泥泞湿热、蛇虫出没的林路上,哪怕她再自欺欺人地用净衣咒一遍遍清理,也很难说服自己是“干净的”。
“这谓玄门为什么跟白色杠上了呢!”
她叉着腰,对着空气抱怨,胸脯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回去非得跟大掌门说说,给山门增加一套便于劳作的短打衣服!最好是深色的!”
此刻的她,一身洗旧的粗布襦裙,领口松散,露出大片雪肤;
裙摆撕裂,裸着白得发光的小腿;
脚踩破草鞋,斜挎一个鼓鼓囊囊的破布袋子;
手里还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充当打草惊蛇棍的树枝。
离远一看,妥妥的乞丐。
钱青青拄着棍子沿着一条不太清晰的小路往里走。
凌乱的发丝被汗水粘在颊边,琥珀色的眼眸在湿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水润明亮,慵懒随性中透着一股不羁的野性美。
神龙岛为什么叫神龙岛?
因为蛇多。
难道会因为龙多么?!
龙那种东西,能是随便见——好吧,自打入了谓玄门,钱青青对龙这种东西也彻底祛魅了……
她家大掌门手里一堆傻子龙!
而且,在谓玄门待久了以后,钱青青对许多以前感到高不可攀的东西祛魅了。
比如造化兽。
比如玄枵山上的三家仙门——她以前也不知道那山上面有四个仙门。
比如乘霄、羽化、神游这种大高手的形象……
总之,她在昊峰上算是重塑了一遍世界观。
这就是大平台的优势!
平台厉害,就会让身处其中的人,觉得自己也倍儿厉害!
就像她。
哪怕在静楼兜售那些小商品,连个摊位都没有,她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进了林路,空气愈发潮湿粘稠,带着腐叶和泥土的腥气。
钱青青提着根棍子,东敲西打,棍梢划过湿漉漉的草丛和盘结的树根,发出“啪啪”的轻响,惊走潜伏的蛇虫。
蛇多,人就少。
但人再少,也总有千来户人。
神龙岛东面靠近一处避风小海湾的地方,依着断崖边缘,建着一个村落。
这村子以前很大,最多有三百户,是神龙教管辖。
里面的人一部分是神龙教教众的家眷,一部分则是从海上劫掠来的可怜人——有女人,有小孩。
女人的用处不必说。
小孩子嘛……
从娃娃抓起,忠诚!
她也是阴差阳错加入的神龙教。
本来是想着去外面看看。
结果就被围了。
当初她只是个小筑基,不得已,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让他们以为自己是个商业奇才!
保了小命的同时,还成为精英教众!
也因为她致力于打开市场,拓展自己的商业帝国,常年不在神龙岛,所以才躲过腥风血雨。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滑泥泞的小径上,额上刚擦干的汗又密密地渗了出来。
神龙岛除了神龙教还有大大小小的许多势力。
大的几十人,小的八九人,都是围着神龙教过活的。
有的原是渔民,有的原是海盗,总之都不是良人,只是没本事,入教无门而已。
神龙教只收修士。
以及根骨好的小孩子。
对于普通人,是一概不要的。
所以自打神龙教没了,这些小势力也跟着烟消云散,所剩无多,而村子里也没多少人了。
至于岛上修士……
除了她,也再无一人。
说起来。
一开始她没认出那位杀神。
自打她见到人家,人家就是一身白。
钱青青自始至终都没把人家往六如剑派身上想。
直到在谓玄门住了好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事时,俩人都已经混得挺熟了。
继续往东崖上的村子走,很快就能看见那个破败的村落。
几十间屋舍,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饱经海风侵蚀,墙皮剥落,茅草也泛着灰黑,许多屋顶都打着厚厚的、颜色不一的补丁。
屋舍之间的小路散落着贝壳、枯枝和晒干的鱼虾,空气中混合着海腥、炊烟和淡淡的霉味。
神龙教以前做的是海上“生意”。
抢货抢人,也算小有积蓄。
待得某位女侠荡平神龙教后,教里的财物分文没动,都在一个山洞内。
她顺位继承教主之位后,把里面的东西分给东崖村的人,给他们雇了船,能走的就都走了。
这样神龙教的财物剩下的一部分被她用在修炼上,筑基上蜕尘。
另一部分嘛……
村子里,还是有人的。
破落的村子里,还有十几个老人,一些半大孩子。
剩下的灵石就给他们盖房子,维持日用了。
这些人中,老人们在岛上活了一辈子,根都扎在这里了,不愿意动地方,也颠簸不起。
而孩子们则太小,懵懂时被抢来,早已不记得家乡模样,也无处可去。
“青青回来啦!”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人,最先用沙哑的嗓子喊了出来,浑浊的老眼里难得地亮起一丝光彩。
钱青青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的笑容,琥珀色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许伯!近来身体怎么样啊?腰还疼不疼?”
“嘿嘿,腰还是老样子。难得你还挂念着!”
她熟稔地打着招呼,声音清脆,像林间突然跃出的清泉,打破了村子的沉闷。
话音未落,七八个原本在泥地里或屋角玩耍的半大孩子,像一群突然被惊起的小麻雀,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脏兮兮的小手争先恐后地抱住了她的腰和腿,七嘴八舌地喊着:
“青青姐!”
“青青姐你可回来啦!”
“想死你啦!”
钱青青被孩子们撞得微微晃了晃,然后变戏法似的从那个破布袋子里掏出一大包用油纸裹着的麦芽糖和几个粗糙的木雕小玩具,高高举起。
“嘿嘿!给你们带糖啦!玩具我也有一些哦!”
然后故意板起脸,琥珀色的眸子却盛满笑意,扫视着一张张充满渴望的小脸:“最近谁最乖,最懂事啊!举手!”
“我我我!”
“是我!青青姐!”
“我帮阿婆劈柴了!”
“我捡了好多贝壳!”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举起黑乎乎的小手,跳着脚,生怕她看不见。
钱青青故作严肃地挨个看过去,拖长了调子:“嗯……!可不许乱说哦!”
她狡黠地眨眨眼。
“我可是会问村里人的哦!说谎的没有糖吃!”
钱青青每次回神龙教“老巢”,都必定要在这破落的村子里“踩一脚”,把自己折腾大力丸的灵石,给大家分一分。
所以那个山洞没有多少财宝,如今就只有一些她收集来的各种材料——都是做香的材料。
其中以“明朝露”最为贵重。
安魂定魄,明心见性。
是长安香的主材料。
这东西很难收集,她这小十年才攒了大概二钱重。
别小瞧这二钱,算下来,也值个五百多万呢。
为什么不随身带着?!
她这种小商小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抓起来了,进了号子,好东西哪里留得住?!
所以不如藏在神龙岛这荒山老林里。
这次回来,也主要是把明朝露带走,给燕歌做长安香。
把这次回村带回来的东西一分,散了小朋友后,钱青青就和一群老人坐在一起。
老人们有故事。
他们的故事都已讲完。钱青青也早已听完。
但老人们还在讲。
翻来覆去的讲一件小事,一件曾经的小事。
钱青青就翻来覆去的听。
一边听,一边嗑瓜子。
她还给每个有牙的老人分一把——往日里她都是分白虎大力丸的。
她专注地听着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琐碎往事,琥珀色的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
这个世界,从来不属于老人。
年老体弱,没法远行。
牙齿脱落,也吃不了美食。
他们只是抱着曾经的自己,走完剩下的人生。
老人们是落寞的。
孩子们还有未来。
可老人们却在被世界抛弃。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钱青青反正有大把的时间。
何况,她也不去谈恋爱。
修行嘛……
她这辈子似乎也就蜕尘了。
许伯忽然抬起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浑浊的眼睛在渐暗的天色中看向钱青青。
“青青啊,这次在岛上待多久?”
钱青青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拍了拍沾在粗布裙上的碎屑。
“明天傍晚就走啦。
许伯脸色微黯:“这次走的这么早?”
“嘿嘿,下次我回来多待一阵子。没办法呀,这次有大老板盯着。”
钱青青也觉得这次待得时间太短了。
村子里的老人孩子每次他们都不舍得自己走。
可是,她当时没太敢说太多日子。
毕竟她那个大掌门不笑的时候,还蛮凶的。
天色渐暗,风也渐起。
风带着凉意吹拂过她汗湿的脖颈和锁骨,带来一丝清爽。
等老人和孩子都回了各自低矮的屋舍,钱青青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便拄起那根打蛇棍,去后山的洞穴,把自己那点可怜的家当带走。
穿过林间小路。
翻过一座山丘。
直到一处洞穴……
钱青青:“!!!”
洞穴内,她的家当全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祭坛。
祭坛周围有人。
一群罩着斗篷的人。
钱青青瞬间头皮发麻,踮着脚尖悄无声息的往后退。
就在这时,钱青青忽觉身后有人。
猛地转身……
……
天色将暗未暗。
不静楼内,芷瑶看着面前的高大男子。
其实这个男子并不高大。
也并不年轻。
其实他很瘦弱。
枯瘦如柴。
是个将老之人。
了凡。
了凡卸下伪装,嘴角含笑,将一个钵盂推给了芷瑶。
她为了巩固修为,压服静楼诸位长老,吞了七情丹。
最开始,是这个和尚需要阴阳乾元丹。
她给了阴阳乾元丹。
结果……
七情炼体,自绝于天地灵力。
她已无法正常修行。
而坐卧行止,一举一动,又都有消耗。
所以,她也已离不开七情丹。
离不开七情丹,就只能继续谈。
谈什么?
谈合作。
关于什么的合作?
还是七情丹。
了凡笑道:“芷瑶掌门,何须如此看贫僧。你我无非各取所需。这三仙大比,多来几轮,也有助于贵派收益,我也能多取逸散的灵力。”
此次三仙大比,入了擂台赛后,依了凡的意思,在每个擂台上设了阵法。
只要有打斗,只要有灵力,只要有情绪波动,便会被了凡收集,炼制七情丹。
这是了凡自己研制的阵法。
有别于此前的幻梦引。
虽然成丹效率不够,但是更加隐蔽。
了凡说,炼制的七情丹,不但够她日常所需,也能让他有所收获。
眼下,她的面前就有一个钵盂。
钵盂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有金色的“卍”字轮转。
但只要她往下倒,里面便有大量的七情丹。
这是芷瑶第二次见到这个钵盂。
但是她已经不想吃丹药了。
因为她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凭羽化七重的修为,已然能够自主生死,不必在这静楼逗留,天大地大,大可以寻一处隐蔽的地方,终老一生的。
为什么还要留在静楼当这个糟心的掌门呢?
“这两日,凭你的阵法所能炼制的七情丹,虽然数量庞大,但也不可能让你入得神游。入不得神游,你取这么多七情丹,又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一件俗事。只要等到蓬莱天池大开,你我之间便再无瓜葛。”
芷瑶眼睛坏了。
不大能看清眼前的人。
可是在她的神识里,她却清晰的看出,这个和尚有了眼睛。
只是他的眼睛,血色流转,邪气森森。
而他的魂魄,则是艰难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