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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海市古籍修复中心的后院总像浸在陈年的墨汁里,青石板缝里的青苔吸饱了潮气,绿得发暗。壤驷龢蹲在紫藤架下时,裤脚蹭过石板,带起细碎的凉意。她指尖捻着的半片绢帛薄如蝉翼,褪色的纹路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像谁用指尖在上面轻轻呵了口气。

阳光透过紫藤叶的缝隙漏下来,在绢帛上投下跳动的金斑。她盯着那些光斑看了会儿,忽然觉得眼晕——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午后,丈夫沈砚之就是蹲在这架紫藤下,手里拿着同样的绢帛,笑着说这针脚里藏着牡丹的魂。那时他袖口沾着糨糊,说话时带起的风里,有紫藤花的甜和陈年纸张的霉味,两种味道缠在一起,成了她后来无数个夜晚惊醒时,鼻尖萦绕不去的气息。

嘶——绢帛边缘的裂口突然勾住指甲,细如发丝的疼顺着指尖爬上来。壤驷龢低头时,正看见血珠从指甲缝里渗出来,滴在绢帛中央那片模糊的花瓣上。血珠晕开的速度比她想象中快,转眼就漫成朵暗红色的小花,花瓣的弧度竟和沈砚之最爱的洛阳红分毫不差。

她心里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恍惚间,那朵血花竟轻轻颤动起来,绢帛边缘的丝线也跟着微微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抽出新的嫩芽。她赶紧从围裙口袋里摸出棉纸,指尖的颤抖让棉纸在绢帛上蹭出细微的声响。棉纸吸饱血后透出的粉,倒让原本模糊的针脚清晰了些——那是沈砚之独有的锁丝绣,每七针回勾一次,像给牡丹系了把精巧的锁。

壤驷老师,刘馆长让您去前堂一趟。小张的声音从月亮门那头飘过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壤驷龢抬头时,看见他站在门洞里,蓝布学徒服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汗衫。

她应了声,把残帛放进酸枝木锦盒里。锦盒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沈砚之当年做这盒子时,特意在盖子内侧刻了朵极小的并蒂莲,说要让好东西住得踏实。现在这盒子里,除了残帛,只有他失踪前没来得及修复的半页《洛阳牡丹记》,纸页边缘的霉斑已经漫到了二字上。

穿过抄手游廊时,廊下的画眉突然扯开嗓子唱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尾音拖得长长的,颤巍巍的像要断在风里。壤驷龢的脚步顿住了——这鸟儿自沈砚之走后就没开过口,今天却奇了。鸟笼的月白杭绸笼衣被风吹得鼓起来,边角绣的缠枝牡丹随着晃动舒展,针脚里还留着沈砚之当年不小心蹭上的糨糊印,像颗凝固的泪。

前堂里的檀香混着刘馆长身上的古龙水味,呛得壤驷龢皱了皱眉。穿藏青色中山装的老人背对着她,驼着的背像座微缩的山,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个小髻,用根玉簪子别着。他手里的紫檀木拐杖斜斜拄在地上,杖头的牡丹雕花在光线下泛着油亮的光,壤驷龢隔着三步远都能看出,那花瓣的层次感是用微雕刀一点一点凿出来的,光是花蕊处的金丝嵌宝,就得耗上匠人半个月的功夫。

小壤来了。刘馆长转过身,脸上的笑堆得太满,把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密匝匝的网。他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的老人,这位是洛阳来的周老先生,研究牡丹文化的泰斗,特意来看看咱们那批宋代牡丹谱。

壤驷龢点头问好时,目光忍不住在拐杖头多停了两秒。那牡丹的第三片花瓣内侧,竟有个极小的字刻痕,刻得极浅,像是怕人看见。

壤驷老师年轻有为啊。周老先生开口时,声音像砂纸磨过朽木,他摘下老花镜,用袖口擦镜片的动作慢吞吞的,早就听说镜海市有位女先生,能把碎成渣的绢帛拼得跟新的一样,比我们洛阳那些老匠人还神。

这话听着是夸,可壤驷龢后背却莫名发紧。她注意到老人左手无名指缺了截,断口处的皮肤皱成一团,像朵被揉烂的干花。沈砚之的笔记本里提过,洛阳周家有个规矩,掌事人要自断指节明志,断的正是无名指。

周老先生过奖了。她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还沾着今早修复《宣和画谱》时蹭上的墨,是沈砚之教她调的松烟墨,遇水不晕。

您想看的牡丹谱,我已经准备好了。她补充道,眼角的余光瞥见刘馆长偷偷往老人那边递了个眼色。

不急。老人摆了摆手,拐杖在青石板上笃笃敲了两下,声音在安静的前堂里格外清晰,我听说,壤驷老师手里有件私藏?是您先生留下的?

壤驷龢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沈砚之的遗物她从没对外人提过,连最亲近的学徒小张都只知道有个旧木箱,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她抬眼看向刘馆长,对方眼神闪烁着往旁边偏,落在廊下那笼画眉身上,像突然对鸟笼上的缠枝纹产生了兴趣。

不过是些寻常旧物。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淡,可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冷——锦盒里的残帛仿佛有了重量,压得她心口发沉。

寻常?老人笑了,嘴角咧开的弧度很古怪,露出颗在光线下泛着冷光的金牙,能让洛阳周家惦记的,恐怕不寻常吧?

这话像块冰扔进滚水里,一声炸开。壤驷龢想起沈砚之失踪前那个晚上,他坐在灯下翻一本线装书,忽然抬头说:洛阳有人在找唐代的牡丹绣谱,说那谱子里藏着富贵长生的秘密。当时她只当是笑谈,现在想来,他那时的眼神里藏着她没读懂的忧虑。

老先生说笑了。她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冰凉的廊柱,石质的凉意顺着布料渗进来,让她稍微冷静了些,我丈夫只是个普通的古籍修复师,哪有什么宝贝值得周家惦记。

是吗?老人往前凑了半步,拐杖头几乎要碰到她的鞋尖,阴影把她整个人罩住了,那可奇了,我怎么听说,他当年从邙山古墓里带出来半块绣着牡丹的残帛?

壤驷龢的脸地白了。邙山古墓这四个字,像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沈砚之从没对她说过古墓的事,只在失踪前留的纸条上潦草地写了句牡丹开了,我去寻根,字迹被什么液体晕开了点,让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道未干的血痕。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她抱起手臂,把锦盒紧紧护在怀里,指腹摸到了锁扣上那个极小的牡丹暗纹——这是沈砚之做的机关锁,得用特定的指法捏住纹路上的三个凸起,才能打开。

壤驷老师别急着走啊。老人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股说不出的黏腻,像陈年的糖浆,咱们好好聊聊,或许...我能告诉你你丈夫的下落。

这句话像道惊雷在耳边炸开。三年了,她找了沈砚之三年,公安局的档案堆得比修复中心的古籍还高,可每次都是不了了之。有次老刑警拍着她的肩说:小壤啊,做好最坏的打算吧。她当时没哭,可现在听见两个字,眼泪却差点涌出来。

你知道他在哪?她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探照灯,连声音都在发颤。

老人松开手,慢悠悠地拄着拐杖后退两步,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在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我不光知道他在哪,还知道他为什么躲着你。

就在这时,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像是有人打翻了东西。亓官黻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时,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还沾着油污,脸上蹭了块烟灰,看着像刚从废品站的旧机器堆里钻出来。

小壤,不好了!他大嗓门震得廊下的画眉都停了唱,扑腾着翅膀撞得鸟笼哐哐响,段干?那边出事了,化工厂的人把她堵在实验室了!

壤驷龢心里一紧。段干?是沈砚之的大学同学,也是少数知道残帛存在的人。她丈夫去年在化工厂的排污渠里检测出重金属超标,没等公布结果就坠河了,现在想来,恐怕不是意外。

周老先生,失陪了。她趁机想走,却被老人用拐杖拦住了去路。拐杖头的牡丹雕花擦过她的裤脚,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

壤驷老师,事情还没说完呢。老人的脸色沉了下来,镜片后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你丈夫的事,段干?知道的可比你多。

亓官黻这才注意到旁边的老人,他皱了皱眉,往壤驷龢身边凑了凑,身上的汗味混着铁锈味像道无形的墙,把老人的压迫感挡了挡:这位是?

不相干的人。壤驷龢低声说,同时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亓官黻的胳膊——这是他们小时候约定的暗号,意思是不对劲,准备走。

亓官黻立刻会意。他挺直了腰板,往老人面前一站,一米八几的个头居高临下地罩住对方:老先生,我们还有急事,麻烦让让。他常年搬废品练出来的胳膊上肌肉鼓鼓的,说话时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老人显然没料到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愣了愣才说:年轻人,这事跟你没关系。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亓官黻梗着脖子,当年在废品站跟收保护费的干架时,他也是这副不要命的样子,我跟小壤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她的事,我管定了。

好,好得很。老人气得浑身发抖,拐杖在地上戳出个小坑,青石板的碎屑溅起来,壤驷龢,你会后悔的。说完,他转身就走,中山装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吹落了几片紫藤花瓣,正好落在壤驷龢的鞋面上。

看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壤驷龢才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亓官黻赶紧扶住她,他的手掌粗糙有力,掌心的老茧蹭得她手腕有点疼,却让人莫名安心。

谢了。壤驷龢定了定神,把锦盒塞进亓官黻手里,帮我收好,千万别给任何人。这盒子的锁扣,除了我和...除了沈砚之,没人能打开。

放心。亓官黻把锦盒揣进怀里,拍了拍胸脯,声音响亮得像敲锣,就是把我这身骨头拆了,也护着它。

两人快步往化工研究院赶。路上,壤驷龢把周老先生的事简略说了说,亓官黻听得眉头皱成了疙瘩。

洛阳周家...我好像在哪听过。他挠了挠头,头发乱得像鸡窝,是不是几年前跟走私团伙勾连,被端了的那个?当时新闻里说,他们专挖古墓里的丝绸文物,尤其是带牡丹图案的。

壤驷龢心里一沉。如果真是那样,那周老先生的话就半点不能信了。可他提到沈砚之的下落时,那笃定的样子又不像是编的。她想起沈砚之留下的那半页《洛阳牡丹记》,上面有他用红笔圈住的句子:姚黄者,千叶黄花,出于民姚氏家...其色如金,其香如蜜,得之者富贵。当时她只当是寻常批注,现在想来,或许藏着别的意思。

化工研究院的老楼墙皮都剥落了,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老远就看见段干?站在实验室门口的台阶上,白大褂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的蓝色工装裤。她面前站着的张秃头挺着个啤酒肚,红色的鳄鱼牌皮带勒得紧紧的,肚子上的肉像要从皮带扣里溢出来。

段干研究员,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张秃头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唾沫星子飞得像下雨,把那份污染报告交出来,之前的事咱就当没发生过。不然我让你这实验室明天就关门!

不可能。段干?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股韧劲,像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钢尺,那是我丈夫用命换来的证据,绝不可能给你们这帮败类。

你丈夫?张秃头嗤笑一声,脸上的横肉抖了抖,那个死鬼?要不是他多管闲事,非说我们排污口的水有问题,能有今天?我告诉你,他就是自找的!

这话彻底激怒了段干?。她猛地冲上前,指着张秃头的鼻子骂道:你闭嘴!我丈夫是英雄,不像你们,为了钱把河水弄得跟墨汁似的,连岸边的牡丹都死光了!

张秃头被骂急了,伸手就要推段干?。亓官黻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张秃头疼得嗷嗷叫,像被踩了尾巴的猪,声音尖得能刺破耳膜。

你他妈谁啊?张秃头疼得脸都白了,额头上冒出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上汇成小水珠。

你爷爷。亓官黻没好气地说,手上又加了点劲。他最看不惯欺负女人的人,尤其是欺负段干?这样刚失去丈夫的女人。

亓官大哥,算了。段干?拦住他,她知道亓官黻的脾气,真惹急了能把张秃头胳膊拧下来。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壤驷龢注意到,那手帕上绣着朵小小的豆绿牡丹,针脚和沈砚之的锁丝绣很像。

张秃头见有人撑腰,气焰更嚣张了:好啊段干?,还找了帮手?我告诉你,今天这报告我要定了!他冲身后的几个保镖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个个穿着黑色背心,胳膊上纹着龙,看着凶神恶煞的。

壤驷龢赶紧掏出手机要报警,却被一只手按住了。她抬头一看,是个陌生男人。那男人穿着件灰色夹克,牛仔裤上沾着泥点,像是刚从乡下回来。他脸上带着道浅浅的疤痕,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下巴,笑的时候疤痕会跟着动,看着有点吓人,却又莫名让人觉得可靠。

别报警。男人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像砂纸轻轻擦过木头,警察来了也没用,他们背后有人。张秃头的表哥是环保局的李副局长,你报了警,等于是通知他们提前动手。

壤驷龢愣住了: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些?

我是谁不重要。男人看了眼被保镖围住的亓官黻和段干?,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重要的是,我能帮你们。

没等壤驷龢反应过来,男人突然冲了过去。他动作快得像阵风,脚尖在台阶边缘轻轻一点,整个人就像片叶子似的飘了过去。没等保镖反应过来,他已经放倒了两个——动作很奇怪,看着不怎么用力,手指在对方胳膊上轻轻一点,那人就疼得蹲在地上起不来,有点像她在沈砚之收藏的武侠片里见过的点穴。

亓官黻也不是吃素的。他常年在废品站搬铁疙瘩,胳膊上的力气大得惊人。他一把抓住个保镖的胳膊,像甩麻袋似的把人甩了出去,正好砸在张秃头脚下。那保镖一声,疼得在地上打滚。

张秃头吓得脸都绿了,哆哆嗦嗦地指着男人:你...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表哥是...

是李局长还是王主任?男人拍了拍手,脸上的疤痕在阳光下若隐隐现,我劝你还是赶紧滚,不然等会儿躺着出去,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上个月城西拆迁队的王老虎,就是因为太横,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张秃头大概是被王老虎这个名字吓住了,也可能是觉得讨不到便宜,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走了。临走前还撂下句狠话:你们给我等着!这事不算完——尾音被风扯得七零八落,像块破布挂在枝头。

等人影彻底消失在街角,段干?才松了口气,扶着墙滑坐在台阶上。白大褂的肘部蹭到台阶缝里的尘土,晕开一小片灰,倒让口袋里露出的钢尺更显亮堂。

多谢了。她抬头看向陌生男人,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阳光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映出几缕藏不住的白——她比去年见面时憔悴多了,眼下的青黑像用淡墨晕开的,遮都遮不住。

男人摆了摆手,目光越过她落在壤驷龢身上,疤痕在阳光下绷得笔直:你就是壤驷龢?

壤驷龢点点头,指尖还在发颤。方才男人出手时,她恍惚看见他袖口闪过个熟悉的绣样——不是牡丹,是枝极细的兰草,针脚松松垮垮的,像初学刺绣的人绣的。沈砚之的笔记本里夹过一张兰草绣片,针脚也是这副模样,旁边写着乘月手作,稚拙却有骨。

您认识我?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紧,像被揉皱的绢帛。

我叫不知乘月。男人笑了笑,疤痕被扯得有些扭曲,倒添了几分温和,我是你丈夫的朋友。

这四个字像枚烧红的烙铁,一声烫在壤驷龢心上。不知乘月,取自李白的不知乘月几人归,沈砚之曾说这名字里藏着寻而不得的怅惘。她记得那个雨夜,他抱着那本线装《牡丹谱》,指尖划过扉页上的小楷批注,突然说:若有天我不见了,找得到,就能找到我。当时她只当是醉话,现在想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眼眶发酸。

你认识砚之?她往前迈了半步,裙角扫过台阶上的尘土,留下道浅痕。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布纹里——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沈砚之总笑她把好好的料子都掐出褶子了。

不知乘月的眼神暗了暗,像被云遮住的月。他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用指腹摩挲了两下才递过来:这个,你该认得。

是枚牡丹玉佩,羊脂白的玉质被盘得温润透亮,花瓣中央刻着个极小的字,笔锋里藏着沈砚之独有的勾连——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当年他把玉佩塞进她手里时,紫藤花正落了满身,他说龢,是和光同尘的龢,也是与子相和的龢。

壤驷龢的眼泪地涌了上来,砸在玉佩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三年了,她把他留下的木箱翻了底朝天,把工作室的墙缝都抠过一遍,就是没找到这枚玉佩。原来他早早就托付给了别人,早早就知道自己会走。

他在哪?她抓住不知乘月的手腕,指腹摸到他袖口磨出的毛边,他还活着吗?

不知乘月的手腕很凉,像浸在井水里的玉石。他沉默了片刻,喉结滚动了两下才开口:他...还活着。

两个字像道惊雷,劈开壤驷龢心头积压三年的浓雾。她刚想追问,却被对方轻轻挣开了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知乘月往四周扫了眼,研究院的老墙后似乎有动静,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个安全的地方。

亓官黻往墙角啐了口唾沫,粗粝的手掌按在壤驷龢肩上:小壤,别轻信陌生人。他常年跟废品站的三教九流打交道,最懂无事献殷勤的道理。

我信他。壤驷龢把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玉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让她异常清醒,这玉佩,除了我和砚之,没人知道背后刻着字。

不知乘月眼里闪过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的笑。他转身往巷口走,灰夹克的衣角扫过墙角的野菊,带起一串细碎的花粉:穿过三条街,到青石板路的尽头。

化工研究院的老巷像条蜷曲的蛇,墙头上的瓦松垂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壤驷龢走在最后,听见段干?低声问亓官黻:那锦盒...藏好了?

放心,塞在废品站最里头的铁皮柜里了,钥匙我吞肚子里了。亓官黻的声音压得极低,当年沈砚之托我保管东西时就说,万不得已,毁了也不能落周家手里。

壤驷龢的脚步顿了顿。原来砚之早有安排,原来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只有她像个傻子,守着半片残帛等了三年。

不知乘月带他们去的四合院藏在老城区的深处,朱漆院门斑驳得露出木底,铜环上缠着干枯的紫藤,像两只蜷睡的蛇。他推开院门时,门轴发出的长鸣,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院子中央的牡丹树比古籍修复中心的紫藤架还粗,灰褐色的枝干遒劲地伸向天空,枝桠间挂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二字。四周的厢房摆着半墙的古籍,线装书的函套大多是深蓝色,上面贴着泛黄的签条,写着洛阳花谱曹州绣法之类的字样。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线香,混着旧纸特有的霉味,像沈砚之工作室的味道。

这是我师父的旧居。不知乘月给他们倒茶,青瓷杯上的牡丹纹和沈砚之收藏的那套一模一样,他是研究牡丹绣谱的匠人,十年前走了。

壤驷龢摸着杯沿,指腹划过花瓣的纹路——这杯子的釉色里藏着极细的冰裂纹,是宋代官窑的手法,沈砚之曾说真正的好东西,得带着点残缺才像样。

现在可以说了吧?亓官黻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来,在案几上晕开个小圈,沈砚之到底在哪?

不知乘月的目光落在院中的牡丹树上,枯枝在暮色里像幅淡墨画。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个小小的信鸽脚环:上个月,邙山那边飞来只信鸽,腿上绑着这个。

脚环是黄铜的,上面刻着朵极小的牡丹,花瓣数量正好是七片——那是沈砚之的记号,他说七瓣为信,九瓣为危。环内侧刻着日期,正是他失踪那天的后三年整。

邙山古墓。段干?的声音发颤,白大褂的袖口在案几上蹭出细痕,我丈夫临终前说,沈砚之进了邙山就没出来,说那墓里的机关...是按《牡丹亭》的唱词排布的。

壤驷龢的手一抖,茶杯差点脱手。她想起沈砚之失踪前总在看《牡丹亭》,有时会突然念花面交相映,念完就盯着残帛发呆。原来不是闲情逸致,是在记机关。

他为什么要进古墓?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那半片残帛...到底是什么?

不知乘月沉默了很久,久到厢房的阴影爬过案几,遮住了那只青瓷杯。他从书架上抽出本线装书,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是幅工笔牡丹,花瓣上用金线绣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是仿制品。他指着那些字,真正的唐代牡丹绣谱,用的是,以茜草汁混朱砂,绣在特制的绢帛上,遇血才显真迹。沈砚之带出来的残帛,就是绣谱的后半部,记着周家走私文物的账册。

周家?亓官黻拍了下桌子,案几上的茶杯震得叮当响,就是那个断指老头的家族?

周明塘。不知乘月的声音冷了下来,疤痕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深,他不是掌事人,只是周家的狗。真正的掌事人在洛阳,守着古墓的入口,等有人带出完整的绣谱。

壤驷龢突然想起残帛上那朵被血晕开的牡丹。当时她以为是错觉,现在才明白,那不是血花在动,是茜草汁遇血后,绣线里的字迹在显形。砚之用这种方式,在残帛上藏了线索。

那墓...能进去吗?她的声音发紧,手心全是汗。

不知乘月走到牡丹树前,指尖抚过粗糙的树皮:每年谷雨,牡丹初绽时,墓门会开半个时辰。再过三个月,就是谷雨了。

我去。壤驷龢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我去接他出来。

我也去。亓官黻把袖子卷起来,露出结实的胳膊,上面有道陈年的疤——那是当年帮沈砚之抢回被偷的古籍时,被小偷砍的,当年我欠他条命,现在该还了。

段干?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是半片绣着豆绿牡丹的绢帛,针脚和沈砚之的残帛能拼在一起:我丈夫留了这个,说和沈砚之的残帛合起来,才是完整的机关图。我必须去。

不知乘月看着他们,疤痕在油灯的光线下忽明忽暗。他从厢房里搬出个木箱,打开时发出的轻响——里面是三套黑色的夜行衣,衣摆处绣着极小的牡丹,针脚松松垮垮的,像他袖口的兰草绣。

我师父说,牡丹是花王,也是忠魂。他拿起一套衣服,递给壤驷龢,当年他就是为了护绣谱,死在邙山的。

壤驷龢摸着衣料上的针脚,忽然想起沈砚之曾说:最好的绣工,不是让线像线,是让线像魂。这些歪歪扭扭的针脚里,藏着多少人的魂?

夜深时,不知乘月用特制的药水刷在残帛上。随着药水晕开,淡蓝色的字迹渐渐显形,弯弯曲曲的像条小蛇。段干?的半片残帛拼上去,正好组成完整的墓道图,每个岔路口都标着《牡丹亭》的唱词,、、......

写真不知乘月指着其中一个岔路,里面的石壁会映出人心底最想要的东西,很多人都栽在这。

壤驷龢的指尖落在二字上,墨迹里似乎混着极细的金粉,在灯下闪着微光。她想起那朵被血晕开的牡丹,想起沈砚之留下的纸条,突然明白了——牡丹开了,我去寻根,根本不是说牡丹开花,是说绣谱显形,他要去古墓寻那本藏着真相的根。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打在牡丹树的枝干上,沙沙作响。壤驷龢把那枚字玉佩系在颈间,玉的凉意贴着心口,像沈砚之的手。

三个月后的谷雨,邙山的牡丹该开了。到那时,她要带着残帛里的秘密,带着满城的春色,去接他回家。

厢房的油灯忽明忽暗,照亮了案几上的古墓图,也照亮了三人眼里的光。不知乘月看着窗外的雨,轻轻念起《牡丹亭》的唱词: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

声音落在雨里,像句温柔的承诺。

谷雨前三天,镜海市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壤驷龢站在古籍修复中心的后院,看着紫藤架下新冒的嫩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玉佩。亓官黻从废品站带来了一身工装,裤脚沾满了机油,他说这料子耐磨,古墓里的碎石子刮不破。

“段干那边都准备好了?”壤驷龢回头时,看见亓官黻正往背包里塞压缩饼干,铁皮柜的钥匙被他用细绳系着,挂在脖子上,像枚粗陋的护身符。

“她把实验室的污染报告备份了三份,分别藏在环保局老同事那。”亓官黻拍了拍背包,发出罐头碰撞的脆响,“还说要是咱们没回来,就把周家走私的证据捅给记者。”

壤驷龢的心沉了沉。这话像句未说出口的遗言,让空气都变得滞重。她从围裙口袋里摸出那半片残帛,经过不知乘月的药水处理,上面的字迹已经清晰了许多,弯弯曲曲的墨线勾勒出墓道的轮廓,像条盘踞的蛇。

“不知乘月说,进了墓门先找‘惊梦’的石碑。”她把残帛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布袋,“石碑背面有机关,得用绣谱上的针脚顺序才能打开。”

亓官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她生疼:“小壤,要是……我是说要是找不到沈砚之,你得自己先出来。”

壤驷龢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这几天他肯定没睡好,废品站的铁皮柜守了两夜,眼下的青黑比段干?的还重。她笑了笑,挣开他的手:“当年我跟他学修复古籍,他教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残卷也能复原,只要找对法子’。”

出发前夜,不知乘月的四合院飘起了牡丹香。段干?把那半片豆绿牡丹残帛缝在袖口,白大褂换成了耐磨的登山服,钢尺别在腰后,像把短小的剑。不知乘月给每人发了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牡丹花瓣,说能驱墓里的湿气。

“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罗盘。”他把个黄铜罗盘递给壤驷龢,盘面刻着《牡丹亭》的唱词,指针是朵小小的牡丹,“墓里的磁场会骗人,跟着唱词走才靠谱。”

壤驷龢接过罗盘时,指尖触到盘底的刻痕——是朵兰草,和不知乘月袖口的绣样一模一样。她突然想起沈砚之笔记本里的话:“乘月的师父,原是洛阳绣户,因拒为周家绣假谱,被挑了手筋。”

谷雨那天,邙山的牡丹开得正盛。淡紫的“魏紫”、嫩黄的“姚黄”挤在山道两侧,花瓣上的雨珠像淌不完的泪。不知乘月带着他们从后山的密道进去,石壁上长满了青苔,指尖划过处,能摸到人工凿过的痕迹。

“就是这儿。”他停在块看似普通的岩石前,岩石上刻着朵半开的牡丹,“等日头到正午,花瓣的影子会拼成‘归’字,那时墓门就开了。”

壤驷龢看着岩石上的牡丹,忽然觉得眼熟——和沈砚之留在锦盒里的半页《洛阳牡丹记》上的插画一模一样。她掏出玉佩贴在牡丹的花心,玉的凉意渗进石缝,竟有细小的水珠渗出来,顺着花瓣的纹路往下淌。

正午的阳光穿过林隙照在岩石上,牡丹的影子果然开始移动,细碎的光斑拼出个歪歪扭扭的“归”字。只听“咔哒”一声,岩石缓缓移开,露出黑沉沉的墓道,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泥土的腥气涌出来,像沉在水底的秘密终于见了天日。

“记住,半个时辰后必须出来。”不知乘月的声音压得很低,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白,“墓门会自动合上,错过了就得等明年。”

墓道里伸手不见五指,亓官黻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两侧的石壁,上面竟刻满了牡丹图案,有的含苞,有的盛放,花瓣的纹路里藏着极小的字,细看竟是《牡丹亭》的唱词。

“‘游园’关到了。”段干?指着前方的岔路,左侧的石壁刻着“姹紫嫣红开遍”,右侧刻着“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沈砚之的残帛上说,走断井颓垣那条。”

亓官黻打头阵,大靴子踩在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壤驷龢紧跟着他,罗盘上的牡丹指针微微颤动,指向右侧的岔路。她忽然听见身后有细碎的响动,回头时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段干?的脸,她正盯着左侧的岔路,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怎么了?”壤驷龢问道。

“没什么。”段干?移开目光,手不自觉地按住袖口的残帛,“只是觉得……左边的石壁有点眼熟。”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块石碑,上面刻着“惊梦”二字。壤驷龢按残帛上的提示,用指尖在石碑背面的牡丹纹路上点按——按照沈砚之的“锁丝绣”顺序,七针一回勾。

随着最后一下按下去,石碑后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门后是条更窄的通道,石壁上的画像突然清晰起来——竟是幅绣谱的复刻,金线绣的牡丹在手电筒的光线下闪着幽微的光。

“‘写真’关到了。”不知乘月的声音带着警示,“别看石壁上的影子。”

壤驷龢下意识地抬头,只见石壁上自己的影子竟变成了沈砚之的模样,正对着她笑,袖口沾着紫藤花香。她猛地闭紧眼,想起不知乘月的话——这里的影子会映出心底最想要的东西,很多人都在这儿失了心神。

“小壤!快走!”亓官黻的声音像块石头砸醒了她。她睁开眼,影子已经消失了,石壁上只剩下光秃秃的凿痕。

再往前,通道突然开阔起来,中央摆着个巨大的石棺,棺盖上刻着朵盛放的洛阳红,花瓣上的露珠雕得栩栩如生。壤驷龢的心跳得像擂鼓——罗盘上的牡丹指针正对着石棺,微微发烫。

“是这儿了。”她走到石棺前,指尖抚过花瓣的纹路,突然摸到个极小的凹槽,形状正好是她颈间的玉佩。

当玉佩嵌进去的瞬间,石棺发出沉重的声响,缓缓打开。里面没有尸体,只有个紫檀木盒子,和沈砚之留在修复中心的那个一模一样。壤驷龢打开盒子,里面是完整的牡丹绣谱,绢帛泛着陈旧的米白色,上面的“血线”遇空气后渐渐显形,除了周家的账册,还有几行小字:

“乘月吾友,若龢见此,告之:吾守谱三年,终悟‘富贵长生’非指长生,乃护国宝长存。墓门闭时,吾将机关毁去,断周家念想。勿念,勿寻。”

字迹的末尾,画着朵小小的并蒂莲,和锦盒内侧的刻痕一模一样。

“不好!时间快到了!”亓官黻突然喊道,手电筒的光柱扫过通道入口,石壁正在缓缓合拢。

壤驷龢把绣谱塞进布袋,最后看了眼石棺——棺底刻着行新的字,是沈砚之的笔迹:“紫藤花开时,当归。”

三人拼命往回跑,段干?却突然停在“写真”关的石壁前,伸手去摸上面的凿痕。“我丈夫的影子……”她喃喃自语,眼里闪着痴迷。

“段干!走啊!”亓官黻一把拽住她,硬生生拖了出来。身后的石壁“轰隆”一声合上,激起漫天尘土。

钻出密道时,邙山的牡丹已经谢了大半,风卷着花瓣扑在脸上,像无数只温柔的手。壤驷龢摊开手心的绣谱,阳光照在“血线”上,字迹渐渐隐去,只剩下朵泣血的牡丹,开得决绝而热烈。

回到镜海市,段干?把污染报告和绣谱账册一起交给了警方。周家很快被查封,周明塘在审讯室里疯了似的喊着“富贵长生”,没人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绣谱的秘密,还是自己的黄粱梦。

古籍修复中心的后院,壤驷龢把那半片残帛和完整的绣谱放在一起,用特制的糨糊小心粘合。阳光透过紫藤架落在绢帛上,金斑跳动着,像沈砚之当年笑起来的样子。

亓官黻送来盆新的牡丹,说是邙山移植来的洛阳红。“专家说,这花明年谷雨就能开。”他挠着头,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壤驷龢看着花盆里的嫩芽,忽然笑了。她想起沈砚之的话:“最好的修复,不是复原旧物,是让它以新的方式活下去。”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沈砚之推门进来,袖口沾着紫藤花香,笑着说:“我回来了。”

窗外的月光落在绣谱上,那朵泣血的牡丹在夜色里轻轻颤动,像在应和一句迟到了三年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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