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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腥味裹着咸涩的风,扑在公西?黧黑的脸上。他蹲在褪色的防波堤上,指间摩挲着块磨得发亮的船板,木刺勾住掌心老茧,痒得像有虾苗在爬。那船板边缘还留着半圈牙印,是去年修船时大海咬的——小伙子总爱用这方式标记需要打磨的地方,说这样夜里摸着也能认得出。此刻潮水下退,船板底部凝着层青白的盐霜,像谁撒了把碎玻璃。眼前的滩涂泛着铅灰色,退潮后的泥地里,招潮蟹举着螯钳横冲直撞,留下密密麻麻的小洞,像谁用针在布上扎了满篇省略号。有只背壳带红斑的螃蟹停在他脚边,螯钳碰了碰他磨破的鞋帮,又横着钻进洞里,只留个圆溜溜的洞口,像滴未干的泪。

公西师傅,这浪头不对啊。码头上的老渔民王胡子叼着旱烟,铜烟锅在粗粝的掌心里转得咯吱响。他褪色的蓝布褂子被海风掀得猎猎作响,露出黝黑脊背上蚯蚓似的旧伤——那是二十年前被失控的桅杆砸的,伤口边缘的皮肤皱成树皮样,雨天总泛着青紫色。往年这时候,早该刮东南风了。他往海里啐了口烟渣,烟渣在水面打了个旋,被浪头卷向远处,今年这风邪性,总往西吹,像是在拽着谁往回走。

公西?没回头,目光钉在远处翻涌的白浪上。那浪花撞在礁石上碎成泡沫,又被风卷成雾,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像他徒弟大海临终前咳在纱布上的血沫。三个月前,那个总爱咧着豁牙笑的小伙子,在台风天救起落水游客后,自己再也没浮上来。搜救队打捞第七天,只找到只磨破的蓝色塑胶凉鞋,鞋跟处粘着片海菜,公西?认得,那是他前天才帮大海补过的——用的是自己工装袖口剪下的蓝布,针脚歪歪扭扭,却比渔网还结实。

师傅,您说人死后会变成鱼吗?大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插着氧气管的嘴唇翕动着,手背上的针眼青得发紫。他说话时总爱盯着输液管里的气泡,说那像海面上的浮标,我奶奶说,海边的娃子,都是龙王爷的外孙。要是哪天回了海里,就变成最活泼的那尾鱼,总在船舷边打转。他说话时,氧气面罩上凝着层白雾,擦掉又很快蒙上,像永远擦不干的泪。

公西?喉结滚了滚,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磨破边的笔记本。封面是用透明胶带粘过的,还留着片干硬的贝壳贴画——那是大海十岁时捡的扇贝壳,边缘被磨得光滑,中间用红漆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泛黄的纸页上,是大海歪歪扭扭的字迹,记着他打小听来的身世:我娘说,我是捡来的。襁褓里有双小布鞋,鞋底绣着海浪。最后一页画着个模糊的渔妇剪影,旁边写着想找她,三个字被泪水洇得发皱,纸页边缘还留着圈淡淡的水渍,像片风干的海。

王胡子,见过这样的鞋吗?公西?举起笔记本,海风把纸页吹得哗哗响。他的指甲缝里嵌着机油和铁锈,是常年修船留下的印记,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去年冬天给冷冻船换螺旋桨时冻坏的,阴雨天总疼得钻心,得用热毛巾焐半个钟头才能伸直。他举着本子的手微微发颤,纸页被风掀起的边角,正好扫过手背凸起的青筋,像条挣扎的小鱼。

王胡子眯眼瞅了半天,烟锅在裤腿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补丁上——他的蓝布褂子肘部打了块三角形的补丁,用的是渔网线缝的,针脚密得像鱼鳞。这针脚,像是北港渔婆的手艺。她年轻时绣的海浪,能看出潮涨潮落——浪尖的弧度,初一十五都不一样。他往西边指了指,那里有片破败的渔棚,木桩上还拴着半截烂渔网,网眼里卡着只褪色的塑料海鸥,是孩子们丢弃的玩具,不过她三年前就搬了,听说去了望海礁。那地方偏,礁石尖得能划破船底,除了她,没人愿往那住。

望海礁的礁石像獠牙般刺出海面,腥咸的风里混着苦艾的气息。公西?踩着硌脚的碎石往上爬,凉鞋的带子断了根,只能用草绳草草捆住——那草绳是他从渔棚墙角扯的,上面还缠着片干枯的海草,韧性极好。礁石缝隙里,牡蛎壳闪着青白的光,割破了他的裤腿,血珠渗出来,很快被海风舔干,在布面上留下道暗红的痕。他想起大海第一次跟着来望海礁,也是这样被牡蛎壳划破裤腿,却咧着嘴说师傅你看,血珠在石头上滚得像玛瑙,说着还伸手去捡,结果被另一片贝壳划了指尖,血珠滴在礁石上,晕开朵小小的红花。

有人吗?他对着一间低矮的石屋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石屋的门是用旧船板拼的,船板上还留着道深沟,是被船锚撞的,边缘被海风磨得发亮。门环是个生锈的锚链扣,上面缠着干枯的海带,阳光照上去,盐霜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屋檐下挂着串晒干的海马,尾巴蜷成圈,像大海总爱吹的螺号——那螺号是用海螺壳做的,边缘被小伙子的嘴唇磨得光滑,吹起来总跑调,却比任何渔歌都让人记挂。

屋里没动静,只有挂在屋檐下的渔网被风吹得呜呜响,像谁在低声哭。那渔网是用旧了的流网,网眼被礁石挂得有些变形,却洗得干干净净,网线上还缠着朵风干的小雏菊,是春天时不知被哪个孩子挂上的。公西?推开门,一股霉味混着草药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他看见个佝偻的身影坐在灶前,手里攥着双小布鞋,正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鞋面上的补丁——那动作,像在抚摸刚出生的婴儿,指腹轻轻蹭过布面,连针脚都怕碰疼了。

您是北港渔婆?公西?放轻脚步,帆布包蹭到墙角的陶罐,发出哐当声。那陶罐是粗陶的,表面爬着细密的裂纹,里面盛着半罐海盐,是去年晒的,结着层雪白的盐花。灶台上的铁锅里,药汤正咕嘟冒泡,散发出苦涩的气味,像是黄连混着海草。锅沿搭着双竹筷,筷头磨得发亮,缠着圈蓝布条——那布条的颜色,和大海工装口袋上的补丁一模一样。

老妇人缓缓抬头,露出张被海风刻满沟壑的脸。她的眼睛浑浊却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子,盯着公西?手里的笔记本,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得像枯枝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泛白。灶膛里的火星溅出来,落在她打着补丁的裤脚上,她浑然不觉——那补丁是用渔网布做的,经纬里还嵌着细小的沙粒,是望海礁独有的白沙。

这鞋...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磨铁,指腹抚过画中的小布鞋,指甲缝里还嵌着草药渣,是晒干的石苇碎末,是你画的?

公西?点头,从包里掏出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解开时,海风吹进屋里,扬起他额前的碎发——那头发里藏着根白丝,是三个月前大海出事后才冒出来的。那是双洗得发白的小布鞋,鞋头磨破了,补着块蓝布,针脚歪歪扭扭,却和老妇人手里的那双如出一辙——连补丁边角翘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像是同一个人在不同年月里补的。

这是大海的。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他说,这是您当年留给他的。那年大海十五岁,在育婴堂的旧物箱里翻出这双鞋时,高兴得在泥地上打了三个滚,鞋面上沾的泥,还是公西?用软毛刷一点点刷掉的。刷到鞋跟处,发现里面藏着粒红豆,小伙子说那是娘给的护身符,用红绳串了挂在脖子上,直到下葬时才摘下来。

老妇人的手抖得厉害,把两双鞋并在一起。阳光下,补丁上的蓝布显出相同的经纬,像是同一块布料裁下来的——那是块被海水泡过的劳动布,布纹里还藏着细小的沙粒,在光线下闪闪发亮。她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泪,滴在鞋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极了布鞋上绣的海浪,一波波漫过鞋头,又退去。

我的小宝...她把鞋贴在胸口,枯瘦的肩膀剧烈地颤抖,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公西?的心猛地一沉。大海从未说过自己的小名,可这两个字从老妇人口中吐出,却像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他想起大海总在修船时哼的小调,调子古怪却温柔,此刻竟和老妇人哽咽的哼唱重合在一起——那旋律里,藏着海浪拍礁石的节奏,三轻一重,像渔船归港时的马达声。

您...公西?的嗓子发干,您怎么知道...

老妇人从灶膛旁摸出个铁皮盒,打开时发出锈蚀的摩擦声。盒子边角被磕碰得卷了边,上面用红漆写着个字,漆皮剥落,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用心。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襁褓,布面上绣着条小鱼,鱼眼睛处缝着颗红豆——那红豆被摩挲得发亮,棱角都磨圆了,上面还留着淡淡的指痕。她颤抖着展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纸条:吾儿小宝,生于甲午年谷雨,襁褓附鞋一双,盼他日相逢。

字迹娟秀,却在末尾处洇开了团墨渍,像是泪水打湿的痕迹。公西?凑近看,发现纸条边缘有个小小的牙印,和大海笔记本上偶尔咬出的痕迹一模一样——那是小伙子思考时的习惯,总爱无意识地咬纸张边角,尤其在画修船图纸时,纸页边缘总留着圈浅浅的牙印。

那年渔汛不好,我男人又得了肺痨...老妇人的声音飘得很远,眼神落在窗外翻涌的海浪上,实在养不起他,就放在了镇上的育婴堂门口。我躲在树后看,直到一个穿蓝布褂子的人把他抱走,才敢哭出声。她抬手抹了把脸,手腕上露出道月牙形的疤痕——那是当年为了给男人抓药,被礁石划的,伤口愈合后像片小小的贝壳,我总在想,他会不会怨我,怨我把他丢在风里。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铁皮盒上,晕开朵小小的血花。灶台上的药汤溢了出来,溅在通红的灶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像谁在无声地啜泣。锅里的药渣浮上来,是些晒干的海带和鱼腥草,都是海边常见的草药,根茎上还沾着细小的贝壳,是从望海礁滩涂里采的。

公西?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件洗得发白的工装。那是大海生前最喜欢的衣服,左胸的口袋上,缝着块和小布鞋补丁相同的蓝布。他说,这是自己缝的书包带拆下来的。那年大海刚学修船,工装被钉子划破,是他自己一针一线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结实,洗了几十遍都没开线,他总说这布结实,像礁石上的海草,扯不断。

老妇人抚摸着那块布,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脸涨得通红。公西?连忙扶住她,触到她后背滚烫的温度,像揣着个小火炉。她的肩胛骨硌得人发疼,像两块突出的礁石,皮肤下的骨头清晰可见,仿佛一触就会碎。

您病了?他皱眉,闻到她身上除了草药味,还有股淡淡的腥甜,像是腐败的海藻——那是长期咳血的人才有的气味,公西?在码头见过不少老渔民这样,最后都被大海卷走了。

老妇人摆摆手,从床头摸出个玻璃瓶,里面装着褐色的药汁。瓶子是用输液瓶改的,瓶塞是块橡胶,上面还留着针眼的痕迹。她仰头灌了几口,喉结滚动,眼神却亮了些:老毛病了,不碍事。瓶身上没有标签,只有用红漆写的个字,笔画都模糊了,像是被泪水泡过。

公西?瞥见床底下的药渣,认出里面有仙鹤草、白茅根,都是止血的药材。他的心往下沉,想起王胡子说过,北港渔婆三年前查出肺癌,不肯住院,自己采些草药吊着命。石屋墙角堆着半筐晒干的石苇,那是海边治咳嗽的草药,叶子背面的孢子粉还没掉,摸上去滑溜溜的,像大海小时候总爱摸的河豚肚皮。

您该去医院。他的声音有些发闷,看着老妇人枯瘦的手腕,那里的皮肤薄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像退潮后沙滩上的水纹,弯弯曲曲流向远方。

老妇人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去了也白搭。还不如守着这片海,等我的小宝回来。她指着墙上的日历,上面用红笔圈着个日期,正是大海出事的那天,那天我就觉得不对劲,海浪拍得礁石响了一夜,像谁在哭。我坐在这里听了一宿,总觉得他在叫我。日历纸已经泛黄,圈住的地方被摩挲得发毛,纸页边缘卷了边,像被海风长期吹过。

公西?的眼圈发热,从包里掏出大海的骨灰盒。檀木的盒子被他摩挲得发亮,上面刻着条小鱼,和襁褓上的图案一模一样——那是大海自己刻的,刻坏了三块木头才成,手指被刻刀划了好几道口子,血珠滴在木头上,晕成小小的红点,他...他很想您。每次出海前,大海都要把这盒子揣在怀里,说带着念想才安心,有次打鱼时风浪大,盒子掉进海里,他跳下去捞,差点被浪卷走,上岸后抱着盒子笑,像抱着稀世珍宝。

老妇人接过盒子,贴在脸上,冰凉的木头贴着滚烫的皮肤。她的手指轻轻敲着盒盖,像是在给孩子拍嗝,嘴里哼着那支古怪的小调。阳光透过石窗照进来,在她银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像落了层碎金。发间别着根鱼骨簪,是用鳕鱼的脊椎骨磨的,泛着温润的光,簪头刻着个小小的字,是她自己用锥子一点点刻的。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每天夜里,都有小鱼来告诉我,说他在海里很快乐。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她弯下腰,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手捂在嘴上,指缝间渗出鲜红的血。公西?连忙递过手帕,看着那抹红在素白的布上晕开,像极了海边落日的颜色——大海总说,望海礁的落日是咸的,因为混着太多人的眼泪,您看,血珠落在布上,多像夕阳落在海里。

您不能再等了。公西?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细得像丝线,稍不留意就感觉不到,我送您去医院。

老妇人摇摇头,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布包是用渔网布缝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浪花,针脚细密,比年轻人的活计还精致。打开时,里面是双新做的小布鞋,针脚细密,鞋面上绣着栩栩如生的海浪。这是我连夜做的,想给他留个念想。她把鞋塞进公西?手里,麻烦你,把它和他放在一起。鞋里还垫着层晒干的艾草,带着淡淡的清香,是望海礁上长的野艾,能驱潮气。

公西?的手指触到鞋面,还带着老妇人的体温。他突然想起大海总说,等找到亲生父母,就开家修船厂,让师傅当老板。那时小伙子眼里的光,比正午的阳光还要亮,说话时嘴角的豁牙总露在外面——那是小时候在育婴堂打架摔的,磕掉了半颗门牙,笑起来漏风,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敞亮。

他还说...公西?的声音哽咽,说要陪您看日出。说望海礁的日出最特别,浪花会把太阳托起来,像您亲手绣在鞋上的浪尖。

老妇人笑了,眼角的泪滑下来,滴在新鞋上:会的。等我走了,就变成礁石上的浪花,每天陪他看日出。她的呼吸渐渐微弱,眼睛却始终望着窗外的大海,像是看到了什么。公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的海平面上,一轮红日正挣脱云层,把海水染成金红色。浪花在礁石上碎开,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无数只飞舞的蝴蝶。

您看,日出...他轻声说。

老妇人的头歪了歪,嘴角带着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双旧布鞋。灶台上的药汤已经凉了,苦涩的气味混着海腥味,在屋里弥漫开来。公西?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指尖触到片冰凉,像摸到了礁石上的晨霜。

他把新鞋放进骨灰盒,抱着盒子走出石屋。海风掀起他的衣角,像是有人在轻轻拉扯。他走到礁石边,看着浪涛一次次涌上沙滩,又退去,留下雪白的泡沫。有片贝壳被浪卷到脚边,是片罕见的扇形贝,边缘泛着淡紫色,像大海小时候总说的美人鱼的指甲。

大海,找到你娘了。他对着大海轻声说,把骨灰盒放在礁石上,她说,要当浪花陪你看日出。

远处传来汽笛的长鸣,一艘渔船正驶离港口,桅杆上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公西?想起大海总说,等攒够钱,就买艘新船,带着师傅出海打鱼。小伙子还在笔记本上画过船的样子,船舱里特意画了张小床,说师傅年纪大了,出海得有地方躺,床头上还画了个小太阳,旁边写着每天都能看到日出。

他蹲下身,在沙滩上画了艘小船,船头站着两个模糊的身影。海浪涌上来,慢慢舔舐着沙画,把它一点点抹去,只留下湿痕,很快又被阳光晒干,仿佛从未存在过。但公西?记得清清楚楚,画里的人一个穿着工装,一个戴着头巾,手里都牵着根线,像在拉着看不见的渔网。

突然,他看见沙滩上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奔跑,穿着双蓝布鞋,鞋头的补丁在阳光下格外显眼。那身影跑向大海,被浪花吞没,又从远处浮现,笑着向他挥手。公西?揉了揉眼睛,再看去时,只有翻涌的海浪和空荡荡的沙滩。但他分明听见了,有个清脆的声音在喊,混着海浪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粒,帆布包上的铜扣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像颗坠落的星星。远处的海面上,一群海鸥正追逐着渔船,叫声清亮,像是在唱着什么。公西?转身往回走,凉鞋踩在碎石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和老妇人的咳嗽声重叠在一起,在空旷的礁石间回荡。

他的口袋里,那双新做的小布鞋硌着腰,像是有团温暖的火,在胸腔里慢慢燃烧。

公西?把老妇人葬在了望海礁最高的那块礁石旁,墓碑是他亲手凿的,花了整整七天。礁石质地坚硬,凿子下去只留下个白印,虎口震得发麻,夜里睡觉都攥不住拳头。他特意把碑面磨得光滑,上面没刻名字,只嵌了片打磨光滑的贝壳——那是大海小时候捡的,说像月亮的碎片,一直收在铁盒里。贝壳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早晚潮起时,会被浪花打湿,像蒙着层泪。

他把那双新做的小布鞋垫在墓前,又将大海的骨灰撒进了礁石下的浪花里。檀木盒被海水托着,像只小船似的漂向远方,盒盖打开时,里面的新布鞋飘出来,被浪头卷着,在水面上起伏,像只蓝色的海鸟。公西?站在礁石上看了很久,直到暮色漫上来,才发现自己的影子和墓碑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个完整的人。

回程时王胡子在码头等他,蓝布褂子下摆沾着泥,手里拎着个保温桶。见他过来便掀开盖子,一股姜味混着红糖香飘出来:北港渔婆走的那天,潮头特别稳,像是龙王爷在给她开道。他往公西?手里塞了双新草鞋,你那双凉鞋早该换了,这是我家老婆子编的,结实。草鞋里还垫着层晒干的芦花,软乎乎的,像踩在云里。

公西?捧着碗喝了口,姜味辣得喉咙发烫,眼眶却跟着热起来。他忽然想起大海总爱在修船时哼的调子,此刻竟顺着海风飘进耳朵里,像是有人在礁石后轻轻哼唱。码头上的旧卷扬机还在转,铁链摩擦的声音,正好合着那调子的节拍。

这船还修吗?王胡子指着码头上那艘半截沉在水里的旧渔船,船身的裂缝里卡着片海带,在浪里摇摇晃晃。那是大海出事前正在修的船,说好要改成带卧铺的,船舱壁上还留着小伙子画的身高线,歪歪扭扭从胸口划到头顶,旁边写着等长到这么高,就能开大船了。

公西?摸了摸口袋里的小布鞋,布面被体温焐得温热。他蹲下身捡起块船板,木头上还留着大海凿出的凹槽,深浅不一却透着股认真劲儿——那是标记龙骨位置的,小伙子说师傅你看,这样就不会装歪了,说这话时,嘴角的豁牙闪着光。他把船板塞进帆布包,声音比海风还沉,他说要带师傅出海的。

接下来的日子,公西?把铺盖卷搬到了码头的旧仓库。仓库墙角堆着半人高的船用零件,都是他和大海攒下的,螺栓上的锈迹被摩挲得发亮,像是包浆的老物件。每天天没亮,他就扛着工具箱去修船,锤子敲在铁板上的声响,惊飞了桅杆上栖息的海鸥,那些海鸥盘旋着不肯走,总在船的上空打转。

中午啃凉馒头时,总不忘往船板上放半个——那是大海的习惯,说给海鸟留口吃的,它们会帮咱们照看船。有次一只海鸥叼走了馒头,翅膀扫过船舷,留下根白色的羽毛,公西?捡起来夹进了大海的笔记本,正好夹在画着渔妇的那一页。

船身的裂缝要用麻丝混着桐油填补,公西?的手指被桐油浸得发乌,指甲缝里总嵌着黑褐色的油垢,用肥皂洗三遍都洗不掉。有回暴雨突至,他抱着块防水帆布扑向船身,却在船头滑倒——那里留着个浅浅的凹痕,是大海去年用扳手砸的,说这样缆绳就不会打滑。他趴在湿滑的甲板上,听着雨点砸在船板上的声响,像极了小伙子修船时哼小调的节奏,三轻两重,带着股说不出的欢快。

收工前,他总会往船舱里摆个粗瓷碗,碗里盛着新打的海鱼碎。有天夜里起夜,借着月光看见只白猫正蹲在碗边啃食,尾巴卷成个圈,像极了大海养过的那只——那只猫是大海从渔棚捡的流浪猫,冬天总蜷在工具箱里,后来在一次台风中走丢了,大海找了三天,眼睛红得像兔子。他想起大海总说猫能镇船,便从仓库翻出件旧毛衣,在船舱角落铺了个窝,毛衣上还留着个破洞,是当年猫爪勾的。自此,那白猫便成了船上的常客,总在他敲钉子时蹲在旁边,偶尔用爪子拨弄掉落的木屑,像在帮忙捡钉子。

三个月后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漫过船舷,公西?给船身刷上最后一遍蓝漆。新漆盖过了旧有的斑驳,却特意留着船尾那块心形的凹痕——那是大海用凿子刻的,说这样船就会记得回家的路,刻的时候不小心凿偏了,懊恼了好几天,后来用红漆在旁边画了个笑脸,说这样就不丑了。他把那颗红豆嵌在船头的小鱼眼睛里,用清漆封好,阳光照上去,红得像团跳动的火苗。

出海那天,王胡子带着十几个渔民来送行。有人往船舱里塞了袋晒干的紫菜,说是大海最爱喝的汤;有人扛来块新案板,说以后打鱼回来,就在船上处理;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往白猫脖子上系了个红绳结,说这样就不会迷路了。公西?解开缆绳时,白猫突然蹿上船头,对着海面地叫了声,惊起一群海鸥。

船驶出港口时,公西?听见帆布被风吹得鼓鼓作响,像是谁在身后推着船走。他摸出那个磨破边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新画的小船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猫爪印,沾着点蓝漆,像朵绽开的浪花。

望海礁在远处的雾里若隐若现,最高的礁石上,贝壳墓碑正闪着微光。公西?忽然发现,浪花拍击礁石的节奏,竟和老妇人哼唱的调子重合在一起。他低头看向水面,白猫正蹲在船舷边,爪子拨弄着倒映的红日,碎金般的波光里,仿佛有双蓝布鞋在随波起伏,鞋头的补丁格外清晰。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双新做的小布鞋,放在船头的木箱上。海风拂过,布鞋的带子轻轻摆动,像两只欲飞的蝴蝶。公西?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他哼起那支古怪的小调,调子在风里打着转,与浪涛、鸥鸣、船板的吱呀声融在一起,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处的海平面上,一轮红日正悬在水天相接处,把海水染成温暖的橘色。公西?知道,有些告别不是终点,就像这海浪,退去了还会再来,带着远方的思念,一遍遍轻拍着船舷。他仿佛看见,船头站着两个身影,一个在哼着小调,一个在补着渔网,脚下的甲板上,一双小布鞋正晒着太阳,鞋面上的海浪图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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