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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海市宠物墓园,背靠黛色山岗,那山岗像头伏卧的巨兽,脊背在云雾里若隐若现。面朝的镜海更不必说,粼粼波光从天际铺过来,碎成千万片金箔,被春末的风一卷,便带着咸腥气扑进墓园。入口处那排褪色的木栅栏,每一根都带着岁月啃噬的斑驳,风过时整排栅栏都在“吱呀——吱呀——”地呻吟,像是有说不尽的陈年旧事。栅栏上缠着的塑料紫藤花早被海风与烈日熬得发脆,紫得发假的花瓣时不时飘落几片,混在脚边疯长的狗尾草里,倒像是给这野趣添了点不伦不类的装饰。

空气里飘着三重味道:新翻泥土的腥甜裹着草叶的清气,远处海产市场飘来的咸鱼味带着市井的嘈杂,还有亓官龢刚点燃的艾草香——青灰色的烟缕在他指尖打着旋儿,他用袖口擦了擦老花镜,慢悠悠道:“这东西能驱蚊虫,也能给‘老伙计们’醒醒神。”阳光把墓园里的石碑晒得发烫,碑面上镶嵌的照片在强光下泛着白,有金毛咧着嘴露出憨笑,舌头还俏皮地卷着;有橘猫蜷在窗台,眼神懒懒散散睨着镜头;还有一只三线仓鼠的模糊侧影,只能看出团毛茸茸的灰影,想来是主人实在找不到更清晰的照片了。

亓官龢蹲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树影在他佝偻的背上晃悠。手里那把锈迹斑斑的小铲子,木柄被磨得油光锃亮,显然陪了他不少年头。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工装,袖口磨出的毛边像圈蒲公英的绒毛,裤腿上沾着深浅不一的泥点,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带着湿润的土色。头发是乱糟糟的鸡窝头,几缕灰白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的老花镜,用红色的尼龙绳松松捆在耳朵上,镜片上还沾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狗尾草叶,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将军,今儿给你带了新邻居。”他对着面前一块新立的石碑喃喃自语,指尖在碑面上轻轻敲了敲。石碑上“忠犬将军之墓”六个字刻得遒劲,旁边嵌着的照片里,德国牧羊犬眼神锐利如鹰,耳朵直挺挺地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照片里跃出来,竖起尾巴等待指令。“这小家伙是昨天来的,叫毛豆——跟我以前那只一个名儿。”

他转头看向旁边那座更小的墓碑,碑面还带着新凿的痕迹,上面只有一个模糊的爪印拓片,连名字都没刻全,想来是主人匆忙间没能准备周全。“你俩可得好好相处,将军你是老兵,多让着点新来的。”他用铲子轻轻拨了拨碑前的土,“毛豆胆小,你多照拂着些。”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咚——咚——”像是有人用钝器敲着地面,还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每口气都像风箱般拉扯着。亓官龢回头,看见退伍老杨拄着根枣木拐杖,一步一挪地走过来。那拐杖的顶端包着层铁皮,被磨得发亮,敲在地上格外响亮。老杨穿件褪色的军绿色褂子,洗得有些发白,胸前别着枚磨得发亮的军功章,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他的裤管空荡荡的,只用一根灰布条简单捆着,在风里轻轻晃荡——那是早年在边境执行任务时炸掉的左腿,每逢阴雨天,骨头缝里就像钻进了无数只蚂蚁。

“亓官师傅,忙活呢?”老杨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嘴角的伤疤——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是弹片留下的印记,此刻正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抽搐。他的头发全白了,稀疏地贴在头皮上,露出光洁的额头,额角有块月牙形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青紫色,像是块嵌在皮肤上的老玉。

亓官龢赶紧站起来,膝盖“咔”地响了一声,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杨大哥,您怎么来了?不是说这几天下雨,腿不舒坦吗?”

老杨咧嘴笑了笑,露出豁了颗门牙的牙床,风从缺牙的缝隙里钻进去,带着点漏风的嘶嘶声:“惦记着将军,过来看看。”他走到墓碑前,从怀里掏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层层打开——红布里裹着块啃得干干净净的牛骨,骨头上还留着几道深深的牙印,显然是被反复啃过的。“这是将军生前最爱啃的,我家那口子昨天特意炖的牛棒骨,剔得干干净净。”他说话时,指腹在骨头上轻轻摩挲,像是在触摸将军毛茸茸的脑袋。

他把牛骨摆在墓碑前,用袖子仔细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尘,连牧羊犬耳朵尖的细尘都没放过:“你说这狗东西,跟着我遭了一辈子罪,最后还替我挡了那一下。”老杨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浑浊的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在沟壑里拐了几个弯,才滴在军绿色的褂子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慢慢晕开。

亓官龢递过一块皱巴巴的手帕,那手帕的边角已经磨破,带着股艾草的清香:“杨大哥,别太难过了。将军是条好狗,比有些人都强。”

老杨接过手帕,胡乱抹了把脸,把眼泪和汗都擦在了一起:“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就是觉得对不住它。”他蹲下身,动作有些迟缓,用没拄拐杖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碑,指腹摩挲着“将军”两个字,像是在抚摸狗温热的头顶。“它救我的那天,也是这么个好天气,太阳毒得很,把沙子都晒得发烫……”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神飘向远方,像是落进了回忆的漩涡里。

就在这时,墓园入口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突突突”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像是头蛮横的野兽闯进了静谧的森林。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吱呀”一声停在栅栏外,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车门“砰”地被推开,跳下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年轻男人。他留着寸头,头皮青森森的,耳朵上挂着银色的骷髅头耳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牛仔裤膝盖处破了两个大洞,露出苍白的膝盖骨,上面还沾着点泥星子。

“亓官老头,活儿干完了没?”男人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股不耐烦的痞气,在墓园里荡开回音。他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边嚼一边往这边走,黑色的马丁靴踩在狗尾草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像是在故意践踏这片刻的安宁。

亓官龢皱了皱眉,眉头拧成个疙瘩:“赵老板,不是说好了下午五点来取骨灰盒吗?这才三点。”

被称为赵老板的男人嗤笑一声,嘴角撇出个嘲讽的弧度,他吐掉嘴里的口香糖,那团粉色的胶状物划过道弧线,准确无误地粘在旁边一棵小柏树上:“我这不是怕你偷懒吗?赶紧的,客户等着呢。”他瞥了眼老杨,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像在看什么碍眼的东西,“哟,这不是杨瘸子吗?又来跟你那死狗说话呢?”

老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泼了盆滚烫的水,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嵌进枣木里:“你说什么?”

赵老板双手插在皮夹克口袋里,故意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老杨脸上,一股劣质烟味混着口香糖的甜味扑过来:“我说,你那死狗……”

“你他妈再说一遍!”老杨猛地站起来,枣木拐杖“咚”地戳在地上,震起一片尘土。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像口风箱般拉扯,伤疤扭曲成一个狰狞的形状,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亮光,那是被激怒的猛兽才有的眼神。

赵老板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边的狗尾草被踩得倒下去一片,但很快又梗着脖子说:“我说错了吗?一条狗而已,死了就死了,还当祖宗供着?我看你就是脑子不正常。”

亓官龢赶紧挡在两人中间,张开双臂像只护崽的老母鸡:“赵老板,少说两句。杨大哥,您消消气,跟这种人犯不着。”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阵悠扬的笛声突然从墓园深处传来。那笛声清越婉转,像山涧里流淌的泉水,叮叮咚咚地漫过心尖,又像月光下飞舞的萤火虫,带着点朦胧的温柔,瞬间抚平了空气中的躁动。

三人都愣住了,顺着笛声望去。只见墓园最里面那棵最大的柏树下,坐着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她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发梢微微卷曲,随着风轻轻飘动,像黑色的绸缎在流动。阳光透过柏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连飘落的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手里拿着一支玉笛,笛身莹润通透,手指纤细白皙,正专注地吹奏着,指尖在笛孔上灵活地跳跃。

“那是谁?”赵老板皱着眉问,语气里的嚣张气焰消了大半,眼神里多了些好奇。

亓官龢也摇摇头,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不知道,没见过。这墓园平时除了来祭拜的,很少有外人来。”

老杨的怒气似乎也被笛声抚平了,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缓,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亓官龢身边,轻声说:“这曲子……真好听,听着心里头敞亮。”

笛声渐渐停歇,余音在空气里打着旋儿,慢慢消散。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她的眼睛像秋水一样清澈,映着远处的海光山色,鼻梁高挺,嘴唇是自然的粉红色,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含着朵未开的花。她看到这边的动静,站起身,抱着玉笛走了过来,裙摆扫过草地,带起一阵青草的香气。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她的声音像她的笛声一样动听,带着点江南水乡的软糯,尾音轻轻上扬,像羽毛搔过心尖。

赵老板的眼睛都看直了,刚才的嚣张劲儿荡然无存,脸上挤出点僵硬的笑,反而有些结巴地说:“没……没事,挺好听的,真挺好听的。”

女子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圈圈涟漪。她的目光落在老杨身上,带着点关切:“这位大爷,您刚才好像很生气?”

老杨叹了口气,胸口又开始发闷,他指了指将军的墓碑,声音有些沙哑:“他说我的狗……”

女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神里露出理解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我懂了。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就像家人一样。”她顿了顿,又说,“我叫不知乘月,是附近新来的住户,就住在山那边的民宿里。”

“不知乘月?”亓官龢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唇齿间都带着点诗意,“好名字,好名字。”

“对,取自李白的诗:‘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不知乘月解释道,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玉笛上雕刻的花纹,那花纹是缠枝莲的样式,细腻精巧,“我喜欢这里的安静,所以经常过来吹吹笛子,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赵老板这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点之前的派头:“没事没事,你吹得挺好的。那个,亓官老头,我的骨灰盒呢?”

亓官龢这才想起正事,一拍脑门:“哦,在工作室呢,我这就去拿。”他转身往墓园旁边的小木屋走去,那木屋的屋顶铺着青瓦,墙面上爬满了牵牛花,是他的工作室兼住处。

老杨看着不知乘月,眼神里带着点感激,突然问:“姑娘,你吹的那曲子,叫什么名字?”

“《犬魂》。”不知乘月说,声音轻轻的,“是我专门为逝去的狗狗写的。我以前也养过一只狗,叫阿福,跟了我十年。”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怀念,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起圈圈涟漪,“它走的时候,我也很伤心,后来就写了这首曲子,希望能安慰所有失去狗狗的人。”

老杨的眼睛湿润了,眼角的皱纹里又蓄满了泪:“谢谢你,姑娘。这首曲子,将军肯定也喜欢听,它活着的时候就爱听动静。”

就在这时,亓官龢抱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从木屋里走出来。那盒子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颜色深沉,带着温润的光泽,上面雕刻着缠枝莲的花纹,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边角处还镶嵌着细小的铜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星星落在了木盒上。

“赵老板,好了。”亓官龢把木盒子递给赵老板,动作小心翼翼的,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赵老板接过盒子,掂量了一下,又打开看了看,里面铺着柔软的红色绒布,像团凝固的晚霞,放着一个小巧的骨灰坛,坛身上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猫咪,正蜷在月亮上睡觉。“嗯,还行,手艺没退步。”他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亓官龢,“不用找了,赏你的。”

亓官龢接过钱,数了数,又抽出两张递回去,手指因为常年干活而有些粗糙,却格外坚定:“说好的价格,一分都不能多。多了我拿着不安心。”

赵老板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还有人会主动退钱,他撇撇嘴,把钱接了过来,揣进兜里:“行,你牛,这年头还有跟钱过不去的。”他转身就要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不知乘月挤眉弄眼地说,“美女,留个联系方式呗?有空请你吃饭,镜海市最好的海鲜楼。”

不知乘月只是淡淡一笑,没点头也没摇头,算是默认了拒绝。

赵老板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转身上了面包车,引擎轰鸣着离开了,轮胎卷起一阵尘土,落在栅栏上的塑料紫藤花上。

墓园里又恢复了宁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哗啦——哗啦——”像首永恒的歌谣。

“这年轻人,真没礼貌。”老杨看着面包车消失的方向,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吐了口唾沫。

不知乘月笑了笑,笑容像雨后的天空:“别跟他计较,不值得。对了,大爷,您的狗狗是怎么……”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提到将军,老杨的眼神黯淡下来,像被乌云遮住的太阳:“它是条军犬,跟了我五年。最后一次执行任务,遇到了爆炸,它把我扑开了,自己……”他哽咽着说不下去,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把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不知乘月静静地听着,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她轻轻叹了口气:“它是条英雄的狗,值得被好好记着。”

就在这时,亓官龢突然“哎呀”一声,拍了下大腿,声音里带着点懊恼:“光顾着忙活了,忘了给毛豆种狗尾草了。”他拿起那把锈迹斑斑的小铲子,走到那座只有爪印的墓碑前,蹲下身开始挖坑,铲子插进土里的声音闷闷的。

“毛豆也是条好狗。”亓官龢一边挖坑一边说,额角的汗滴进泥土里,“是个小姑娘送来的,说它是流浪狗,被车撞了。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的,说毛豆最喜欢啃狗尾草,在路边看到就走不动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狗尾草的种子,那种子是灰黑色的,小小的,攥在掌心里像捧细沙。他小心翼翼地撒进坑里,又用铲子盖上土,轻轻拍了拍,像是在给孩子盖被子:“等着吧,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长出一大片狗尾草,风一吹,像绿色的海浪一样,毛豆肯定喜欢。”

不知乘月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看着那片刚种上种子的土地,泥土里还带着新鲜的湿气:“狗尾草虽然普通,但生命力很顽强,撒在哪都能活,就像这些默默守护着我们的狗狗一样,看着不起眼,却有颗坚韧的心。”

老杨也走了过来,拄着拐杖站在旁边,看着那两座墓碑,一座高大,一座小巧,在夕阳下沉默地矗立着,眼神里充满了温柔:“是啊,它们虽然不会说话,但心里什么都懂。你对它好一分,它就记一辈子。”

阳光渐渐西斜,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墓园的草地上,像一幅安静的画。远处的海面上,一艘渔船正缓缓归航,船帆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像块烧红的烙铁。

不知乘月拿起玉笛,笛身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她对着夕阳调整了下呼吸,唇瓣轻抵笛孔,悠扬的《犬魂》再次响起。

这次的笛声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有老杨追忆将军时的哽咽,有亓官龢埋种子时的虔诚,还有海风卷着浪沫的咸涩。音符像被拉长的丝线,缠绕着墓碑上的照片,缠绕着新翻的泥土,缠绕着天边那抹橘红,把整个墓园都裹进了温柔里。

亓官龢蹲在毛豆的墓碑前,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根狗尾草,绒毛蹭着掌心痒痒的。他跟着笛声哼起不成调的曲子,是年轻时哄自家毛豆睡觉的调子,哼着哼着就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

老杨靠在将军的墓碑上,独腿伸直了些,军绿色褂子被风吹得鼓起来。他闭着眼睛,手指在碑面上慢慢划着,像是在数将军耳尖的绒毛。笛声钻进耳朵时,他仿佛又看见那年沙漠里,将军叼着水壶朝他跑来,舌头耷拉着,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不知乘月吹奏到动情处,指尖微微发颤。她想起阿福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夕阳,老狗趴在她脚边,呼吸越来越轻,最后看她的眼神,温柔得像要把一辈子的依恋都装进去。玉笛上的缠枝莲花纹被指腹磨得发亮,像是阿福蹭过她手心的温度。

笛声渐渐低下去,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里时,远处的渔船刚好驶过海平线,只留下道淡淡的船影。

“该回家了。”老杨慢慢站起身,拐杖在地上敲了敲,“老婆子该等急了。”他看了眼将军的墓碑,又看了眼毛豆的小坟包,“明天再来看你们。”

亓官龢也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我送您到路口。”

“不用不用,”老杨摆摆手,“你忙你的,我自己能走。”他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地往栅栏口挪,军绿色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段不肯弯折的脊梁。

不知乘月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大爷,明天我还来吹笛子。”

老杨回头笑了笑,豁了牙的牙床漏着风:“好,我把将军的照片擦亮点。”

等老杨的身影消失在山岗拐角,亓官龢才转头对不知乘月说:“姑娘,天黑了,山路不好走,我送你出去吧。”

“谢谢亓官师傅。”不知乘月点点头,跟着他往墓园外走。晚风掀起她的裙摆,露出脚踝上条细细的红绳,绳上拴着枚小小的狗爪印银坠,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两人没再多说什么,只有脚步声踩在狗尾草上的窸窣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浪涛声。走到栅栏口时,亓官龢忽然指着那丛被赵老板踩倒的狗尾草:“过两天就站起来了,这东西贱命,压不死。”

不知乘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有几株歪歪扭扭地昂着头,绒毛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瓶:“这个您拿着,是治跌打损伤的药膏,今天杨大爷怕是要疼上几天。”

亓官龢接过来,瓷瓶冰冰凉凉的,还带着股草药香:“这怎么好意思……”

“您替我给杨大爷就行。”不知乘月笑了笑,转身往山那边走去。月白色的长裙在夜色里像团流动的光,渐渐融进民宿的灯火里。

亓官龢站在栅栏口,捏着手里的瓷瓶,看了会儿远处的海面,又回头望了眼墓园深处。月光洒在墓碑上,照片里的将军耳朵依旧竖着,像是在替他守着这片安静的土地。

他转身回了小木屋,把瓷瓶放在桌上,又从墙角拖出块木板,借着月光在上面刻字。刻的是“毛豆之墓”,笔画慢慢悠悠的,刻完又觉得少了点什么,在旁边添了丛小小的狗尾草。

窗外的风还在吹,栅栏“吱呀”的呻吟混着海浪声,像首永远唱不完的安眠曲。墓地里的狗尾草种子在泥土里悄悄鼓胀,等着破土而出的那天,长成片绿色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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