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西区老巷的晨雾,是带着豆香的。白得像刚点好的嫩豆腐,往青石板缝里钻时,还沾着隔夜豆浆的甜气。天刚蒙蒙亮,东边的云透着点粉,像公良龢围裙上洗褪的并蒂莲色。
公良龢蹲在灶台前,风箱拉得呼嗒呼嗒响。灶膛里的火光舔着锅底,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高忽低的,倒比墙上挂的老葫芦更像活物。她头发全白了,不是那种霜打的白,是像晒过三秋的芦花,松松软软地堆在脑后,用根磨得发亮的木簪别着。木簪是老样式,刻着二字,边角都被摩挲得圆了。
张老头今儿个怕是来不了喽。她对着锅里咕嘟冒泡的豆浆说话,声音轻得怕惊着锅里的热气。灶台沿摆着七只青花碗,碗沿都描着细巧的缠枝纹,最后那只比别的略大些,碗口描了圈淡金,是专给张爷爷留的。张爷爷患了胃癌,吃不得硬的,就爱来这儿喝碗热豆腐脑,说比医院的米汤暖胃。
公良龢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她的手不像普通老人那样干瘦,指节分明,掌心带着常年握卤水瓢磨出的薄茧,却白得很,像是总泡在清水里。这双手刚才还在石磨边转,磨盘碾着黄豆,沙沙响里,黄豆就成了浆,顺着磨槽往下淌,像条奶白的小溪。
喵呜——一声猫叫打破了静。窗台上传来响,是断腿的橘猫跳下来了。这猫去年被车轧了后腿,公良龢捡回来养着,如今走路还一瘸一拐,却总爱捣蛋。这会儿它尾巴一甩,竟把灶边的盐罐扫到了地上。盐粒撒了一地,白花花的,像落了场小雪。
你个小祖宗!公良龢刚要抬手拍它,豆腐坊的木门一声开了。门轴老了,每次开都像老人咳嗽,带着股陈年的木头味。
麴黥举着相机冲进来,麻布衫上沾着露水,头发乱得像刚从草堆里钻出来。他眼睛亮得很,盯着橘猫又立刻移开,急吼吼地问:婆婆!您见着独眼黄狸花没?我拍《百猫图》就差它最后一只了!
小点声!公良龢舀了半勺热豆浆,往猫食盆里一倒。豆浆撞上盆底,溅起几点白沫,你吓着我的豆腐脑了。她说话时,另一只手捏着石膏粉,轻轻往旁边的浆桶里撒。石膏遇浆,瞬间就绽开一层云纹,软乎乎地浮着,像极了三十年前,她跟老伴在江船上,船桨划开的月光——那时的月光也是这样,碎在水面上,一荡一荡的。
麴黥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他举着相机的手顿了顿,镜头一声转向窗外。公良龢顺着他的镜头看过去,石桥上,缑?正领着儿子晓宇走过。晓宇是自闭症,不爱说话,手里总攥着纸船。今儿个那纸船看着湿漉漉的,船里竟躺着只黄狸花——一只眼睛的那种。
晓宇!别跑!缑?的声音突然拔尖,撕破了晨雾。晓宇却像没听见,学着猫叫喵呜喵呜地往豆腐坊扑。他跑得急,胳膊一甩,正撞在灶台边的碗架上。
哐啷——一串脆响。七只青花碗掉在地上,碎成了一地瓷片。那只描金边的碗碎得最彻底,碗底朝上,露出描红的字,红得像刚滴上去的血。
公良龢的手指颤了颤。手里的卤水勺一声坠进缸里,溅起的卤水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像冰。
对不起!我赔您!我这就赔!缑?慌忙去扶儿子,又腾出手摸口袋里的钱夹。钱夹没拿稳,地掉在地上,几张零钱散出来,还掉出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火场废墟,穿消防服的男人抱着只猫——正是那只独眼黄狸花。
老缑的猫?公良龢弯腰拾起照片。卤水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滴,滴在照片边缘,晕开一小片水渍,怪不得它总往消防队跑。她跟老缑熟,老缑以前是消防员,出任务时没的,听说就是为了救一只猫。
麴黥突然了一声,相机举得更高了。等等!这猫眼睛里的反光...他把镜头推近,对着黄狸花的独眼拍了张照,是化工厂!照片在相机屏幕上放大,猫瞳里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是亓官黻在废品堆里翻找文件的背影。亓官黻是化工厂的老员工,前阵子听说丢了份重要的东西。
豆腐坊里顿时静下来,只剩锅里豆浆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三种目光在蒸汽里撞在一起:缑?的眼里是惊惶,她怕儿子闯了祸;麴黥的眼里是兴奋,他好像发现了大新闻;公良龢的眼里是沉思,她捏着照片的手指越收越紧。
喵——!橘猫突然炸毛,弓着背尖叫起来。它声音尖得刺耳,像是见了什么吓破胆的东西。
后院传来瓦瓮破碎的巨响。声音闷沉沉的,带着酸浆的馊味往屋里钻。
三人愣了愣,一起往后院冲。后院里,段干?正从酸浆缸里捞东西——他半个身子都泡在缸里,脸上沾着豆渣,手里攥着个密封袋。袋子里鼓鼓囊囊的,看着像几张纸。
荧光粉...还有指纹...段干?抹了把脸上的豆渣,声音急得发颤,秃头张的人追到这儿了!这袋子是我从亓官黻那儿拿的,里面是化工厂的污染报告!
秃头张是化工厂的老板,出了名的横。公良龢皱了皱眉,抄起灶边的葫芦瓢,舀起满满一瓢滚烫的豆浆。我这儿不是你们斗法的地方!她手腕一扬,泼出的豆浆在空中拉成道白练,地浇在墙外。墙头上刚探出来的红外灯一声,灭了。那灯藏得隐蔽,若不是豆浆浇得准,根本发现不了。
婆婆好身手!墙头突然翻下道黑影。是个少年,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梳着双髻,左边髻上还别着个小小的铜铃铛。他穿件玄色劲装,上面绣着朱雀纹,针脚细密,朱雀的翅膀像是要飞起来似的。腰间挂着块玉佩,玉色温润,上面刻着不知乘月四个字。
少年落地时没出声,脚尖点地,像片叶子。他指尖转着个铜罗盘,笑嘻嘻地说:张家祖坟冒黑水,特来借卤水镇煞。
不知家的小神棍?公良龢认得这罗盘——不知家是本地的老户,以前靠看风水为生。她拿着卤水瓢的柄,一声敲向少年的膝窝,你爷爷偷我豆腐脑配方时,可没说祖传罗盘能测污染!
少年反应快,脚尖一旋躲开了,可手里的罗盘却地响了一声。罗盘针突然疯转起来,转得人眼晕,最后地定住,指针直直指向晓宇怀里的黄狸花。
黄狸花被指得浑身一僵。它独眼里突然闪过一道蓝光,亮得吓人。紧接着,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猫嘴里发出来,不是猫叫,是人的声音:氰化物...第三号反应釜...
猫说话了?!缑?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搂紧儿子。晓宇却不怕,反而咯咯地笑起来,伸出手指蘸着地上没干的卤水,在青石板上画。他画的是个∞符号,符号中间还缠绕着个歪歪扭扭的烟囱——正是化工厂的烟囱。
不知乘月眼神一凛,从腰间解下红线,地甩出去,缠住了黄狸花的爪子。不是猫说话,是附体灵!他语速快得像串珠子,死者执念借猫眼重现——您认识张建国?张建国是张爷爷的儿子,前几年在化工厂出事没的。
哗啦!豆腐架突然轰然倒塌。摞得整整齐齐的豆腐块掉在地上,沾了满地灰。张爷爷扶着后院的门框喘气,他脸色白得像纸,胸前还漏着点蓝光——是心电监护仪的导线,不知怎么缠在了纽扣上。小良...卤水...不能点...他说话时气都接不上,每说一个字都像费了全身的劲。
公良龢心里一紧,冲过去扶他:您又偷偷出院!医生不是让您躺着吗?她手刚碰到张爷爷的胳膊,就摸到一块冰凉的东西。掀开他的病号服一看,老人腰间绑着个微型摄像机,红灯闪的,显示正在传输。
秃头张让我偷卤水配方...张爷爷咳了几声,突然咳出一口血沫,染红了胸前的衣服,我说...得等豆腐脑成型...才好拿...他突然伸手扯断了导线,摄像机屏幕暗了一下,又亮起来,闪过化工厂的地下管道图——图上标着红色的线,正往城区的水源方向爬。
不知乘月的罗盘地炸出火星,指针断了一根。不好!巳时三刻!毒液要到虹吸井了!他看了眼天色,急得直跺脚,虹吸井一到,全城的水都要被污染!
来得及。公良龢突然平静下来。她没看管道图,反而舀起半勺卤水,往灶台侧面的刻痕上一浇。灶台上原本有些模糊的刻痕遇了卤水,突然清晰起来——正是二字。字的裂纹顺着往下延,竟组成了一张镜海市的地下管网图,连哪条沟通哪条河都标得清清楚楚。
祖训说卤水点豆腐如治国。她用卤水勺的尖儿在图上划着,声音不高却很稳,张家五代用卤水改水道治水患,现在该点醒这条毒龙了!公良家和张家是世交,早年间都是管水利的,后来才改做豆腐坊。
麴黥突然了一声,举着相机对准张爷爷胸前的监护仪。等等!张爷爷心电图——这是在发摩斯密码!他把相机对着屏幕拍,又翻出手机查摩斯密码表,点点划...是卤非卤 井非井 双鲤负图出洛水
双鲤?缑?下意识地指向后院的酸浆缸。刚才段干?捞东西的缸里,两条红锦鲤正疯狂摆尾,搅得缸里的水打着漩涡。漩涡中间,竟显出个青铜阀盘——盘上有齿,正是虹吸井的总闸!
晓宇帮妈妈!晓宇突然挣脱缑?的手,跑到缸边,把手里的纸船放进卤水碗里。纸船遇了卤水竟不沉,反而冒了个泡,逆流漂向缸底。船身泡在卤水里,慢慢展开,变成了一把钥匙的形状,不大不小,正好能对上阀盘的孔。
百猫图竟是锁孔图!麴黥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突然拍了下大腿,我拍的所有猫眼拼起来,就是阀门的密码!刚才猫眼里的反光,是密码的最后一位!
不知乘月却突然拦住他:不行!强改水道会引发地陷!他指着管网图,西区老巷都是老地基,一挖就塌!
有法子。段干?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袋子,掏出荧光粉撒向水面。荧光粉在水上散开,发着幽幽的绿光,用化工厂的废料中和毒液——以毒攻毒!这些荧光粉是从化工厂废品堆里捡的,成分能跟氰化物反应。
轰隆——虹吸井方向传来闷响。地面开始轻微震颤,刚才没倒完的豆腐架一声二次倒塌。张爷爷突然推开公良龢,扑向总闸:我这把老骨头...该当次滤网了!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替年轻人挡这一下。
不要!公良龢眼疾手快,甩出捞豆的笊篱,地勾住张爷爷的衣角,把他拉了回来,您的戏还没唱完——她掀开灶台下面的暗格,掏出枚扳指。扳指是太极形状的,包浆温润,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张家祖传的水利扳指...不知乘月眼睛瞪圆了,倒吸一口凉气,您就是失踪的镜海市总工程师!当年您突然辞职,大家都以为您...公良龢年轻时是水利工程师,后来因为一场事故才隐退开了豆腐坊。
扳指扣入阀盘的那一刻,卤水缸突然咕嘟咕嘟沸腾起来。后院的七十二口酸浆缸像长了脚似的,自动旋转变阵,缸底的铜管咔嗒咔嗒连在一起,形成一条水龙脉。虹吸井方向传来声,是毒液被汽化的动静。
晨光终于刺破雾霭,照进豆腐坊。缸里的锦鲤突然跃出水面,在空中翻了个身,吐出的泡泡映着阳光,闪着七彩的流光。黄狸猫蹭了蹭公良龢的绣鞋,独眼里的蓝光慢慢褪去,又变回普通猫咪的样子,叫了一声,温顺得很。
结束了?缑?抱着熟睡的儿子,轻声问。晓宇刚才画完符号就睡了,眉头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梦。
才开始。公良龢没回头,指了指窗外。巷口,秃头张的黑色奔驰车正碾过青石板路,嘎吱嘎吱地响。车顶绑着个巨型除颤仪——那东西公良龢认得,是前几天慈善机构捐给医院,准备给张爷爷用的。
张爷爷看着车,突然笑了。他抢过公良龢手里的卤水勺,仰头饮尽。卤水又苦又涩,他却像喝了好酒似的,抹了抹嘴:小良...其实胃癌晚期了...让我替卤水当次引子。
他哼起了评剧的调子,是《大禹治水》里的唱段。脚步踩着拍子,竟踏出了禹王治水时传下来的九宫步。除颤仪的电极被他攥在手里,贴向奔驰车车门的那一刻,整个老巷的卤水缸同时地鸣响起来。声波震碎了车载的毒液罐,绿色的毒液流出来,却被卤水缸的声波挡着,渗不进土里。
原来卤水共振能分解毒素...段干?拿出本子记着,笔尖顿了顿,发现荧光粉在地上显出字来——是张爷爷的遗嘱:财产全捐豆腐坊,换七十二缸卤水永护镜海。
奔驰车爆炸的气浪掀飞了豆腐坊的屋顶瓦片。瓦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公良龢在晨光中展开双臂,围裙被风吹得飘起来,像鹤的翅膀。她接住一片纷纷扬扬落下的桃花瓣——那是张爷爷去年腌在院里的桃干,说等春天要做桃花卤味豆腐,如今不知怎么被气浪震成了瓣。
婆婆小心!不知乘月眼尖,甩出罗盘击飞一块坠落的梁木。罗盘撞在梁木上,裂开了,露出里面夹着的一张发黄照片。照片上,年轻时的张爷爷与公良龢并肩站在水利颁奖礼上,手里的奖杯刻着阴阳调和四个篆字。那时的公良龢梳着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麴黥的相机突然自动打印照片。打印出来的照片上,晓宇画的∞符号缠绕着双鲤,慢慢化作太极图,没入地底——太极图下面,正是毒液流过的管道。管道里的毒液被太极图吸着,渐渐变淡。
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医院打来的。她手抖着接起,只听电话那头说:缑女士!晓宇的基因检测...他天生能感知地下水脉!刚才虹吸井的水脉变动,只有他画得出来!
猫叫声又起。黄狸花叼着秃头张的假发窜上墙头,假发里掉出个芯片——芯片上标着字:下一个目标:西区养老院。养老院里住着不少老人,要是被污染了,后果不堪设想。
公良龢将太极扳指抛给不知乘月:该你们年轻人接棒了。她转身舀起新点的豆腐脑,刚要往碗里盛,突然听见巷口传来警笛声。不是一辆,是好多辆,呜哇呜哇地响,越来越近。
她抬头看向巷口,警车里下来的人,竟穿着化工厂的制服。领头的人举着枪,对准了豆腐坊的门。
张爷爷突然挡在公良龢身前,胸口的监护仪又亮了起来,发出的警报声。他的脸色比刚才更白,却笑得很坦然:小良,我早说过...
话音还没说完,枪响了。
砰——
枪响的瞬间,公良龢下意识拽着张爷爷往后缩。可子弹没往人身上落,一声打在灶台的铜锅上,溅起串火星子。铜锅震得厉害,锅里的豆浆泼出来半锅,沿着灶沿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汪奶白的水洼。
穿化工厂制服的人没停手,举着枪又往前冲了两步。领头的是个疤脸男人,裤腿上还沾着草屑,看着像是刚从废品堆那边过来的。把污染报告交出来!他嗓子哑得像磨过沙,眼睛扫过段干?手里的密封袋,秃头张说了,交东西的人,赏十万。
段干?往缑?身后躲了躲,把密封袋往怀里塞得更紧:报告早传去环保局了!你们别想拿回去!他说话时牙齿打颤,却梗着脖子没低头——刚才撒荧光粉时的狠劲还在。
嘴硬。疤脸冷笑一声,抬枪对准酸浆缸,不交是吧?那就让这缸卤水陪着你们烂!他手指刚要扣扳机,不知乘月突然动了。
少年双髻上的铜铃铛响,人已经像阵风似的窜到疤脸身后。手里的红线地缠上枪管,往回一拽。疤脸没防备,枪掉在地上。还没等他弯腰去捡,不知乘月膝盖一顶他后腰,一声把人按在豆浆洼里。
疤脸呛了口豆浆,挣扎着想爬起来。不知乘月踩着他后背,从腰间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点粉末撒在他脖子上。粉末是淡绿色的,一沾皮肤就冒出细烟,疤脸顿时疼得嗷嗷叫:你撒的什么鬼东西!
薄荷脑混了点卤水渣。不知乘月拍了拍手,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不致命,就是疼得你半个时辰站不起来——对付你们这种人,不用狠招不行。
巷口的其他人见状,举着枪就要往里涌。公良龢突然抓起灶边的卤水瓢,舀起满满一瓢卤水往门口泼。卤水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地打在最前面那人的鞋上。那人刚了一声,就见自己的鞋带开始冒烟——卤水蚀得鞋帮直掉渣。
卤水点豆腐,能凝浆,也能蚀骨。公良龢站在灶台边,白头发被蒸汽熏得微微发潮,眼神却亮得很,当年张家治水,用的就是这法子堵管涌。你们要再往前一步,我就把七十二缸卤水全泼出去,让这老巷的石板缝都渗进卤汁,看你们的鞋能撑多久。
那些人果然不敢动了。化工厂的鞋是普通劳保鞋,哪经得住卤水蚀。疤脸趴在地上哼哼:别听她唬人!卤水哪有那么厉害...话没说完,就见自己沾了豆浆的手背开始发红,起了层细密的小疹子——刚才泼出来的豆浆里,公良龢悄悄掺了点没稀释的浓卤水。
就在这时,后院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是那只独眼黄狸花。众人回头看,只见黄狸花从墙头掉下来,腿上插着支麻醉针,针管还在晃。墙头上站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手里举着个吹箭筒,眼镜片反光得厉害。
亓官黻?段干?惊得低呼。这男人正是化工厂丢文件的老员工,怎么会帮着疤脸他们?
亓官黻没说话,从墙头跳下来,径直走向黄狸花。他动作快得很,一把抓起猫往药箱里塞。晓宇突然从缑?怀里醒了,指着亓官黻尖叫:坏人!他拿我船!
众人这才发现,晓宇手里的纸船不见了——刚才猫掉下来时,船也跟着掉了,被亓官黻一脚踩在脚下,踩成了纸浆。
那船里有东西。公良龢突然开口。她刚才看见晓宇往船里塞了片鱼鳞,是酸浆缸里锦鲤掉的。那鱼鳞遇卤水会发光,刚才晓宇画符号时,就是用鱼鳞蘸的卤水。
亓官黻脚步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镊子,蹲下身扒开纸浆。鱼鳞果然在里面,还在发着淡蓝的光。他捏着鱼鳞看了眼,突然笑了:原来你们找到水脉眼了。
你早就知道?缑?抱紧晓宇往后退。她现在才反应过来,亓官黻丢文件怕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引他们找到酸浆缸里的总闸。
亓官黻把鱼鳞揣进兜,推了推眼镜:秃头张要的不是污染报告,是水脉眼的位置。这老巷地下有股活水,能把化工厂的废料往海里排,比走虹吸井方便多了。他说着,从药箱里掏出个遥控器,刚才的麻醉针是信号器,定位水脉眼用的。现在...差不多该炸了。
你敢!公良龢抓起卤水瓢就往他身上砸。亓官黻早有防备,侧身躲开,按下了遥控器。
嘀——嘀——嘀——倒计时的声音从酸浆缸底传来。是刚才亓官黻趁人不注意,丢进缸里的微型炸弹。
还有三十秒。亓官黻往墙头退,炸了水脉眼,你们全得被埋在这儿。秃头张说了,只要我办成这事,就给我儿子换肾。他儿子患了尿毒症,一直在等肾源。
不知乘月突然往酸浆缸冲:我拆了它!可刚跑到缸边,就被段干?拉住了。
别碰!段干?脸色发白,指着缸底,炸弹连着毒液管道!一拆就炸,还会把剩下的毒液全漏出来!刚才他捞密封袋时,摸到过缸底的管道接口,跟炸弹连得紧紧的。
公良龢盯着缸里的锦鲤。两条锦鲤还在转,尾巴拍得水面响。突然,她蹲下身抓起晓宇的手,往他手心塞了块卤水结晶:晓宇,摸鱼。
晓宇没哭,也没闹,攥着卤水结晶就往缸边跑。他小手伸进水里,锦鲤竟主动游过来蹭他的手。卤水结晶在水里慢慢化开,发出淡蓝的光。就在这时,倒计时到了。
就是现在!公良龢突然拽起灶边的风箱,使劲往灶膛里鼓风。灶膛里的火地窜起来,舔着锅底的铜管——那铜管一头连灶台,一头通酸浆缸底,是以前做豆腐时用来给酸浆保温的。
嘀嗒。倒计时到了。可炸弹没炸。缸底传来一声,是铜管被烧得发烫,把炸弹的引线烫断了。锦鲤突然跳出水面,嘴里衔着炸弹,一声跳进了旁边的浓卤水缸里。
滋啦——炸弹在浓卤水里冒了串泡,没炸响。浓卤水是高浓度的盐卤,能隔绝氧气,炸弹缺了氧,自然炸不了。
亓官黻惊得眼镜都掉了:不可能...这招没人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公良龢走到他面前,手里还攥着那个描金边的碗碎片,张爷爷的儿子,当年就是发现你偷改管道图,才被你推下反应釜的吧?黄狸花当时就在现场,所以才总盯着化工厂。
亓官黻脸色瞬间惨白。他后退一步,撞在墙上:你...你怎么...
卤水能显旧痕。公良龢把碎片递到他面前,碎片上沾着点干了的卤水,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是亓官黻推人的背影。刚才碗碎时,卤水溅到碎片上,把以前的事映出来了。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警笛声,这次是真的警车。疤脸他们顿时慌了,想往墙头上爬。不知乘月甩出红线,把他们的脚踝全捆住,像串蚂蚱似的拴在磨盘上。
亓官黻突然从药箱里掏出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别过来!不然我死在这儿!
晓宇突然跑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颗糖,往亓官黻手里塞。是颗水果糖,纸皮都皱了。叔叔...吃糖。晓宇说话不清楚,却很认真,妈妈说...吃糖就不疼了。
亓官黻的刀掉在地上。他看着晓宇,又想起自己的儿子,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哭声闷闷的,像堵在喉咙里的石头。
公良龢走到张爷爷身边,扶着他坐下。张爷爷胸口的监护仪还在响,却比刚才平稳多了。你早知道亓官黻会来?公良龢轻声问。
张爷爷笑了笑,咳了两声:我偷录他说话时,听见他说要找水脉眼。他腰间的摄像机其实还在录,刚才扯断的是传输线,不是录线,我这把老骨头,总得做点有用的事。
阳光彻底照进豆腐坊,晨雾全散了。青石板路上的豆浆洼被晒得发亮,像撒了层碎银子。橘猫瘸着腿跑过来,蹭了蹭公良龢的裤脚,怀里还抱着块小鱼干——是刚才从猫食盆里叼的。
麴黥举着相机拍个不停,嘴里念叨:《百猫图》成了!还有这么多故事,能做个专题...
不知乘月把太极扳指还给公良龢:婆婆,养老院那边...
我跟你们去。公良龢接过扳指,揣进围裙兜里,秃头张还有后手,那七十二缸卤水,正好去镇镇场子。
张爷爷突然拉住她的手:小良,等这事了了,陪我喝碗豆腐脑吧。
公良龢点头,眼眶有点发潮:好,给你放两勺糖。
灶台上的豆浆还在冒热气,香得很。黄狸花从药箱里跳出来,叼着亓官黻的眼镜往公良龢身边跑,眼镜片上沾着片桃花瓣,是刚才从屋顶飘下来的。
巷口的警车停稳了,警察正往这边走。一切好像都结束了,又好像才刚开始——后院的酸浆缸里,锦鲤又开始转圈,这次转得更欢了,水面上的光映着墙,像幅会动的画。
警察收了队时,日头已过了晌午。疤脸被反剪着胳膊押进警车,路过酸浆缸时还梗着脖子瞪——直到不知乘月往他鞋上甩了点卤水渣,他才嘶嘶抽着凉气缩了脖子。亓官黻倒没闹,抱着晓宇塞给他的那颗糖,被带走时回头看了眼酸浆缸里的锦鲤,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公良龢蹲在灶台前添柴火,铜锅咕嘟着新煮的豆浆,香得能勾人魂魄。张爷爷靠在草垛上打盹,监护仪的线绕在手腕上,像串银镯子。缑?正拿布擦青石板上的豆浆渍,晓宇蹲在旁边,用手指蘸着没擦净的浆水画画,画的还是那个∞符号,只是这次旁边多了只歪脑袋的猫。
“婆婆,养老院那边得趁早。”不知乘月蹲在门槛上擦罗盘,裂开的缝里还沾着豆渣,“秃头张要是真往养老院的井里投东西,那些老人经不起折腾。”
公良龢往灶膛里添了把松针,火苗“噼啪”响:“急什么。”她舀起勺热豆浆,往地上的猫食盆里倒了点,“秃头张要动养老院,总得先探路。他丢了亓官黻这颗棋,肯定得亲自去——咱们等着就是。”
话刚落,橘猫突然炸了毛,弓着背往墙角缩。后院的酸浆缸“哐当”响了声,像是有东西在缸底撞。段干?刚要往后院跑,就见麴黥举着相机从后院冲出来,脸白得像张纸:“缸、缸里有东西!”
众人往后院涌时,正看见酸浆缸里的水在打转,转得比刚才炸炸弹时还急。两条锦鲤在漩涡中间蹦,尾巴拍得水花四溅,像是在躲什么。公良龢捏着卤水瓢往缸边凑,刚要把瓢伸进水里,就见水面“噗”地冒了个泡,浮上来半片青布——布上还沾着泥,看着像是从地底挖出来的。
“这是……”缑?拽了拽晓宇,怕他往前凑。
公良龢没说话,拿瓢把青布捞起来。布片不大,也就巴掌宽,上面绣着朵半开的莲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倒像是小孩绣的。她指尖蹭过布片上的泥,突然顿了——泥里混着点碎骨渣,白森森的,沾着点黑锈。
“是养老院那口老井的砖缝里的布。”张爷爷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扶着草垛站起来,“去年修井时我见过,井壁上嵌着好几片,说是早年间填井时埋的。”
不知乘月突然“咦”了声,蹲在缸边看水面。漩涡里的水渐渐清了,映出缸底的铜管——管身上竟缠着圈红绳,红绳上拴着个小木头人,木头人背后刻着个“张”字。
“是秃头张的阴招。”不知乘月把木头人捞起来,红绳一扯就断了,“这是‘替身蛊’的引子,埋在水脉眼里,能顺着活水往养老院飘。他不用亲自去,就能让井水里掺东西。”
段干?突然拍了下大腿:“我知道了!他肯定是想借养老院的井往海里排废料!昨天我在废品堆看见张地图,养老院后面的暗道直通海边礁石群!”
公良龢把青布揣进围裙兜,往灶台里又塞了把柴:“晓宇,跟婆婆去个地方。”她牵起晓宇的手,小孩掌心还攥着那块没化完的卤水结晶,“咱们去给张爷爷打碗井水来。”
晓宇眨了眨眼,没说话,却把结晶往公良龢手里塞了塞。
养老院离老巷不远,过两条街就到。院门口的老槐树落了满地花,踩上去软绵绵的。看门的王奶奶正晒被子,见公良龢牵着个小孩,直拍大腿:“小良?你可来啦!早上井里的水泛黑,我让老张头抽了半天,还是一股子怪味!”
公良龢没接话,牵着晓宇往井边走。井栏是青石雕的,上面爬满了青苔,刻着“民国三年”四个字。晓宇刚走到井边,突然指着井水尖叫:“鱼!水里有鱼!”
众人往井里看时,只见井水泛着黑沫,里面竟漂着条死鱼,鱼肚子鼓鼓的,上面还缠着根红绳——正是刚才酸浆缸里的那种红绳。
不知乘月刚要拿网捞鱼,公良龢突然按住他的手:“别动。”她掏出那块卤水结晶,往井里扔了下去。结晶刚落水,井水突然“咕嘟”冒起泡,黑沫渐渐散了,露出井壁上嵌着的青布——不止一片,密密麻麻嵌了一圈,每片布上都绣着半开的莲花。
“这些布是用来吸毒液的。”公良龢蹲在井边,摸了摸晓宇的头,“晓宇,把你兜里的鱼鳞给婆婆。”
晓宇从兜里掏出片鱼鳞,是早上锦鲤掉的,还在发着淡蓝的光。鱼鳞刚碰到井水,就“嗖”地沉了下去,在井底转了个圈,突然炸开——蓝光映得井壁发亮,竟显出密密麻麻的管道接口,每个接口上都拴着个小木头人。
“炸了它们!”段干?掏出荧光粉就要往井里撒。
“别。”公良龢从围裙兜里掏出个小陶罐,倒出点淡黄色的粉末往井里撒,“用这个。”粉末是卤水熬的碱面,遇水就化,木头人碰到碱面,“噼啪”响着冒了烟,转眼就化成了灰。
井水突然清了,映出天上的云,像块蓝玻璃。晓宇趴在井栏上看,突然笑了:“婆婆,鱼活了。”
众人再看时,刚才那条死鱼竟摆了摆尾巴,顺着井水往下游,游到管道接口处,突然“噗”地炸开——鱼肚子里装着的卤水结晶溅了满管道,接口处顿时冒出白泡,漏出来的毒液全被结晶吸了进去。
“成了。”公良龢直起腰,往院外走,“秃头张这会儿该在礁石群等着看‘好戏’呢,咱们去送送他。”
礁石群在海边,风大得很,吹得人睁不开眼。秃头张果然在那儿,正举着望远镜看海里——海里漂着个铁皮桶,桶上连着根管子,直通养老院的暗道。
“公良龢?你怎么来了?”秃头张转身时,手里还攥着个遥控器,“别过来!不然我炸了这桶废料!”
公良龢没动,从围裙兜里掏出那块青布:“这是你娘绣的吧?”布上的莲花针脚歪歪扭扭,跟秃头张小时候穿的虎头鞋上的针脚一模一样,“当年你爹填井埋她的时候,她手里还攥着这块布。你以为往井里投东西没人知道?她在井壁上看着呢。”
秃头张的脸瞬间白了,遥控器“啪”地掉在地上。他往后退了退,脚下一滑,差点掉进海里:“你胡说!我娘早死了!”
“死了也记挂着你。”公良龢把布往他面前递,“你偷改管道图那天,井里的水泛着红沫,不是毒液,是她哭的泪。”
就在这时,海里的铁皮桶突然“轰隆”响了声,竟自己炸了。废料漂在海上,却没散开——不知乘月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礁石后面,往海里撒了把卤水粉,废料遇着卤水,瞬间凝成了块,沉了下去。
“警察!不许动!”海边突然传来警笛声,是刚才跟来的警察。秃头张愣了愣,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哭得像个小孩。
回去时,日头已经西斜。张爷爷还在豆腐坊等,手里攥着个青花碗,是公良龢新找的,跟之前碎的那个很像。
“豆腐脑呢?”张爷爷笑了笑,咳了两声。
公良龢舀起碗热豆浆,往里面撒了点石膏粉:“这就好。”豆浆慢慢凝成脑,她往里面放了两勺糖,递到张爷爷手里,“慢点喝。”
张爷爷喝了口,眼睛亮了:“还是你做的好喝。”
夕阳照进豆腐坊,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黄狸花蹲在窗台上,舔着爪子,独眼映着夕阳,像块暖玉。晓宇蹲在酸浆缸边,看着里面的锦鲤转圈,突然指着缸底笑:“爷爷,鱼在跳舞。”
公良龢往缸里看时,只见两条锦鲤正围着铜管转,尾巴拍得水面发亮,映得墙上的影子忽上忽下,真像在跳舞。灶台上的豆浆还在冒热气,香得很,飘得满巷都是。
张爷爷喝完豆腐脑时,晚霞正往西边沉,把豆腐坊的土墙染得像块蜜糖糕。他放下碗,指腹蹭了蹭碗沿的青花缠枝纹,忽然轻声说:小良,当年你退职那天,也是这样的晚霞。
公良龢正往灶膛里添最后一把柴,闻言手顿了顿。灶膛里的火星子跳出来,落在她围裙上,烫出个小黑洞,她却没察觉:那时候你还说我傻,放着总工程师不当,来磨黄豆。
不傻。张爷爷咳了两声,监护仪的声音软了些,那天你把水利图刻在灶台里时,我就知道你没放下。他早瞧出灶沿的裂纹不对劲,只是从没点破——就像他从没说过,当年公良龢老伴走后,他每天天不亮就来豆腐坊外扫青石板,怕她踩着露水滑着。
晓宇突然从酸浆缸边跑过来,举着片湿漉漉的鱼鳞:婆婆,鱼掉鳞啦。鱼鳞在他手里发着淡蓝的光,比刚才更亮了些。
公良龢接过鱼鳞,指尖刚碰到,突然地抽了口冷气——鱼鳞烫得像块小火炭。她往酸浆缸里看,只见两条锦鲤沉在缸底不动了,肚子朝上翻着,鳞片一片片往下掉,缸里的水渐渐泛出红光,像掺了血。
不好!不知乘月突然抓起罗盘,指针在缸口疯狂打转,水脉眼在反噬!刚才用卤水结晶吸毒液太急,伤着活水了!
段干?扒着缸沿看,脸都白了:铜管在冒白烟!是被卤水蚀穿了!缸底的铜管果然在颤,接缝处渗着绿水,是没吸干净的毒液混着活水往外冒。
张爷爷突然推开公良龢的手,挣扎着往缸边挪。他腰间的摄像机早没电了,只剩个空壳子硌在腰上。让我来。他声音轻得像缕烟,却带着股拗劲,张家五代守水脉,该我收尾了。
不行!公良龢去拉他,却被他甩开。张爷爷扶着缸沿蹲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卤水渣,攒了足有半斤。是他这几个月在医院偷偷晒的,每次来豆腐坊喝豆腐脑,都趁公良龢不注意装一把。
卤水凝浆,也能凝脉。张爷爷把卤水渣往缸里撒,手抖得厉害,却撒得很匀,当年我爹堵管涌,就是用这法子。卤水渣遇水炸开,变成细小的白颗粒,像雪似的落在锦鲤身上。锦鲤突然动了,尾巴拍着水面往缸底钻,像是在往铜管缝里钻。
它们在堵漏洞!缑?抱着晓宇惊呼。两条锦鲤用身子挤着铜管缝,鳞片掉得更凶了,缸里的红光却渐渐淡了。张爷爷却没看锦鲤,只是盯着缸里的水发呆,嘴角带着点笑——像是看见三十年前,公良龢刚从水利学院毕业,站在江船上对他笑的样子。
突然,张爷爷身子一歪,往缸里栽。公良龢扑过去抓住他时,他已经没气了,手还攥着半袋没撒完的卤水渣,指缝里漏出的白颗粒落在公良龢手背上,凉得像冰。
监护仪嘀——地响了声长音,在安静的豆腐坊里撞得人耳朵疼。
晓宇突然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抽抽噎噎地哭,指着缸里的锦鲤说:鱼、鱼不动了...两条锦鲤堵在铜管缝上,身子僵着,鳞片全掉光了,只剩光秃秃的身子漂在水里,像两片红叶子。
不知乘月突然跪在缸边,对着锦鲤磕了个响头。段干?和麴黥也跟着磕,连橘猫都蹲在旁边,用爪子扒着缸沿呜呜叫。
公良龢没哭,只是抱着张爷爷的身子往草垛挪。夕阳全沉下去了,豆腐坊里暗下来,只有灶台上的铜锅还冒着点热气,豆浆香混着卤水的涩味,呛得人眼睛发酸。她把张爷爷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像当年他陪她在江船上看月亮时那样,轻声说:你说要喝放两勺糖的豆腐脑,我还没给你续呢。
墙角的酸浆缸突然响了声。众人回头看,只见缸里的水清得像面镜子,两条锦鲤的骨架沉在缸底,竟慢慢化成了两截红铜——正好把铜管的漏洞堵得严严实实。水面上漂着片鱼鳞,是晓宇刚才拿的那片,还在发着淡蓝的光,映得整个豆腐坊都亮了些。
第二天一早,公良龢把张爷爷葬在了豆腐坊后院,挨着酸浆缸。没立碑,就用那只描金边的碗碎片拼了个字,压在坟头。橘猫蹲在坟头旁边,守了整整一天,谁唤都不走。
缑?带着晓宇来送了束野菊花,晓宇把那颗没送出去的糖放在坟头,说:爷爷吃糖,不疼。段干?和麴黥扛来块青石板,盖在酸浆缸上,石板上刻着水脉永护四个字,是麴黥照着张爷爷的笔迹刻的。
不知乘月要走了,临走前把太极扳指还给公良龢:婆婆,这东西该您留着。公良龢没接,把扳指套在张爷爷坟头的碗碎片上:让它陪着他吧。
少年走时,双髻上的铜铃铛响,像在说再见。
公良龢还是每天蹲在灶台前吹火,风箱拉得呼嗒呼嗒响。灶台上摆着七只青花碗,最后那只描金边的换了只新的,每天早上都盛满满一碗豆腐脑,放两勺糖,摆在张爷爷坟头。
有天早上,她正往灶膛里添柴,突然听见坟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回头看时,只见那只独眼黄狸花蹲在坟头,嘴里叼着片鱼鳞——是酸浆缸里漂着的那片,还在发着淡蓝的光。
黄狸花把鱼鳞放在碗沿上,对着公良龢叫了一声,声音软乎乎的。公良龢突然笑了,眼角有泪掉下来,落在灶台的刻痕上。刻痕里的二字遇着泪,突然亮了亮,像是在应和。
灶台上的豆浆还在咕嘟,香得很。后院的酸浆缸上,青石板缝里钻出棵小嫩芽,嫩得发绿,像是从锦鲤骨架里长出来的。晨雾又漫进老巷了,白得像刚点好的嫩豆腐,却再也遮不住灶台上的光——那光从刻痕里漏出来,顺着青石板缝往巷外淌,像条永远不会断的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