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火车站南广场,晨雾还没散尽,淡青色的水汽裹着铁轨的铁锈味飘在半空。站台边的法国梧桐落了半地黄叶,被扫地大爷的竹扫帚扫成小堆,叶尖还沾着昨夜的露水,在初升的太阳光里闪着细碎的银光。
候车亭的蓝色铁皮顶被风吹得嗡嗡响,角落摆着张掉漆的木凳,凳面裂着两道深纹,像是被岁月啃过的痕迹。公羊黻裹着件藏青色旧棉袄,袖口磨出了白边,手里攥着张泛黄的船票,指腹反复摩挲着票面上模糊的“上海”二字——那是她丈夫失联那年,最后一张没来得及使用的返程票。
“黻姐,又来等末班车啊?”老马扛着个鼓鼓的蛇皮袋走过来,袋子上印着“化肥”二字,边角被磨得发亮。他头发花白,乱得像堆枯草,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煤灰,笑起来时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
公羊黻抬头,把船票塞进棉袄内袋,指尖触到袋里硬邦邦的东西——是丈夫当年戴的旧怀表,表针早就停了,停在他登船的那天下午三点。“嗯,看看能不能碰到熟人。”她声音有点哑,像是被晨雾呛着了。
老马把蛇皮袋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木凳另一头,凳面发出“吱呀”一声响。“你说你这性子,都十年了,还等?”他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两根烟,递了一根给公羊黻,“我上周在北广场看到个男人,跟你家老周长得有点像,就是头发白了不少。”
公羊黻的手顿了一下,接过烟却没点,夹在指间。“是吗?他穿什么衣服?”她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耳尖有点发烫,眼睛紧紧盯着老马的脸。
“好像是件灰色夹克,袖口破了个洞。”老马点燃自己的烟,吸了一口,烟雾从他鼻孔里喷出来,混在晨雾里。“不过我喊了他一声,他没回头,跟着一群农民工走了。”
公羊黻的心又沉了下去,手指把烟捏得变了形。她丈夫以前最讲究,从来不会穿破洞的衣服。“可能是我认错了。”她低声说,目光又落回那堆梧桐叶上,叶子被风吹得打了个转,像是在嘲笑她的固执。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红色运动服的姑娘跑过来,扎着高马尾,发梢沾着汗,手里举着个粉色的保温杯。“阿姨!您看到我外婆了吗?她穿米色外套,拄着个红木拐杖。”姑娘喘着气,脸颊通红,额头上的刘海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
公羊黻愣了一下,摇摇头。“没看到,你外婆常来这吗?”
“是啊,她总说要来等我外公,说他当年就是在这站上的火车,再也没回来。”姑娘的声音有点哽咽,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照片上的老人穿着中山装,笑容温和,“我外婆昨天摔了一跤,今天偷偷跑出来的,我妈快急疯了。”
老马凑过来看了一眼,突然拍了下大腿。“哎!我早上在候车室看到个老太太,跟这照片上的有点像,手里还攥着张旧车票呢!”
姑娘眼睛一亮,抓着老马的胳膊。“真的吗?在哪候车室?”
“就是东边那个老候车室,门口挂着‘军人优先’的牌子。”老马指了指东边的方向,“不过我刚才路过时,好像没看到人了。”
姑娘说了声“谢谢”,转身就往东边跑,红色的运动服像一团火,很快消失在人群里。公羊黻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点发酸——又一个在等的人,不知道能不能等到。
“你说咱们这代人,怎么就这么多等不完的事?”老马叹了口气,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我年轻的时候等我媳妇,她从老家来城里,火车晚点了三个小时,我在这站台上冻得直哆嗦,生怕她走丢了。”
公羊黻笑了笑,从内袋里掏出怀表,打开表盖。表盘上的指针停在三点,表壳内侧刻着“周爱羊”三个字,是她丈夫当年亲手刻的。“我跟老周认识的时候,他就在这火车站当调度员,每天下班都在这凳上等我,说要给我占个好位置看夕阳。”
“后来呢?”老马好奇地问。
“后来他要去上海出差,说是去接一批重要的设备。”公羊黻的声音低了下去,“走的那天,我给他塞了这张船票,说等他回来,咱们就坐火车去北京看天安门。结果……”她没再说下去,眼圈有点红。
老马拍了拍她的肩膀,没说话。站台上传来火车进站的鸣笛声,“呜——”的一声,长而悠远,震得空气都在颤。一群背着背包的旅客涌了过来,说说笑笑地往出站口走,他们的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却也藏着归家的期待。
公羊黻站起身,拍了拍棉袄上的灰尘,准备像往常一样,去站台尽头看看——那里能看到远处的长江,她丈夫当年就是从江边的码头登船的。
刚走了两步,她的脚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个棕色的皮夹子,掉在木凳底下,拉链没拉好,露出半截白色的纸片。
她弯腰捡起来,拉开拉链,里面除了几张零钱,还有一张身份证和一张旧车票。身份证上的照片,赫然是老马早上说的那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眉眼间,跟她丈夫有七分像!
公羊黻的手开始发抖,她抽出那张旧车票,票面上的日期正是她丈夫失联那天,目的地是镜海市,乘车人那一栏,写着“周建明”三个字——那是她丈夫的本名!
“老马!老马你快来看!”她激动地喊起来,声音都变了调,手里的皮夹子差点掉在地上。
老马赶紧跑过来,凑过来看了一眼,也惊得张大了嘴巴。“这……这不是我早上看到的那个人吗?他怎么把钱包丢在这了?”
公羊黻翻遍了皮夹子,除了身份证和车票,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南广场木凳下,等羊儿来取。”
“羊儿”是她的小名,只有她丈夫这么叫她!
公羊黻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皮夹子上,晕开了一小片湿痕。“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她喃喃地说,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指腹都快要把纸捏破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沙哑,却又那么清晰:“羊儿,我回来了。”
公羊黻猛地转过身,只见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站在不远处,袖口果然破了个洞,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刻满了风霜,可那双眼睛,还是她熟悉的样子——温柔里带着点愧疚。
“老周……”她哽咽着,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眼泪越流越凶,“你这些年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周建明走过来,伸出手,想要抱她,却又有点犹豫,手指在身侧蜷了蜷。“我……当年船在江上遇到了风暴,我被冲到了一个小岛上,一直没找到回来的路。”他的声音有点颤,“去年才被渔民救上来,一直在打工攒钱,想早点回来见你。”
公羊黻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夹克衫上,闻到了熟悉的烟草味,还有点海风的咸涩。“你骗人,你要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她捶打着他的后背,却又舍不得用力,“你看你,头发都白了,衣服也穿得这么破……”
周建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里满是愧疚。“是我不好,让你等了这么久。”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枚银色的戒指,款式有点旧,却擦得很亮,“当年没来得及给你戴上,现在补上,好不好?”
公羊黻看着戒指,眼泪流得更凶了,却笑着点了点头。“好……”
老马在一旁看着,抹了把眼睛,笑着说:“你们俩啊,真是苦尽甘来!走,我请你们吃早饭,就去对面那家包子铺,他们家的肉包可香了!”
周建明牵着公羊黻的手,跟着老马往包子铺走。阳光已经升得很高了,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满是落叶的站台上,像一幅被拉长的画。
突然,公羊黻停住了脚步,指着不远处的候车亭。“老周,你看!”
周建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刚才那个穿红色运动服的姑娘,正扶着一个穿米色外套的老太太走过来,老太太手里攥着张旧车票,脸上带着笑容,跟姑娘说:“你外公当年就是在这凳上等我的,你看,这凳子还在呢!”
老太太抬起头,正好对上周建明的目光,突然愣住了,手里的车票掉在了地上。“建明?”她声音颤抖着,“你……你是建明?”
周建明也愣住了,看着老太太,半天才反应过来。“王阿姨?您怎么在这?”
“我在等你叔叔啊!”王阿姨走过来,抓住周建明的胳膊,“当年你们一起去上海,他说等回来就跟我结婚,结果……”她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我以为你们都不在了……”
周建明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递给王阿姨。“王阿姨,我在岛上遇到了李叔叔,他去年生病走了,临走前让我把这张照片交给您。”照片上,年轻的李叔叔站在海边,笑得灿烂,“他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您。”
王阿姨接过照片,捂着脸哭了起来。穿红色运动服的姑娘赶紧扶住她,轻声安慰着。
老马叹了口气,拍了拍周建明的肩膀。“走吧,先去吃包子,有什么话慢慢说。”
几个人往包子铺走,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公羊黻牵着周建明的手,感觉心里空了十年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了。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又看了看周建明的侧脸,突然笑了——原来等待,真的会有结果。
包子铺的热气从玻璃窗里飘出来,混着肉包的香味,在晨雾里散开。周建明推开玻璃门,回头对公羊黻笑了笑:“走,咱们去吃包子,吃完了,我带你去北京看天安门。”
公羊黻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进去。玻璃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把外面的寒冷和等待,都关在了门外。
就在这时,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看着包子铺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从口袋里掏出个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老板,周建明回来了,还带着那个女人。”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知道了,按计划进行。记住,别留下任何痕迹。”
男人挂了电话,把手机揣回口袋,转身消失在晨雾里。梧桐叶被风吹得落了下来,正好落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叶尖的露水,在太阳光里闪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
包子铺里,周建明正给公羊黻夹了个肉包,笑着说:“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公羊黻咬了一口,肉汁在嘴里散开,暖到了心里。她抬起头,看着周建明,突然觉得,这十年的等待,值了。
可她没看到,周建明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像流星,转瞬即逝。他低头喝了口粥,掩饰住眼底的愧疚,心里默默想着:羊儿,对不起,有些事,我还不能告诉你。
窗外的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桌子上,把两个相握的手,映得格外清晰。而远处的铁轨上,一列火车正缓缓进站,鸣笛声再次响起,悠长而响亮,像是在宣告着什么,又像是在隐藏着什么。
包子铺的白汽裹着肉香漫到鼻尖,公羊黻咬下第二口包子时,忽然注意到周建明握着粥碗的手在抖——不是激动的颤,是藏着紧张的僵硬。她刚要开口问,就见老马端着一碟咸菜凑过来,嗓门亮得盖过邻桌的谈笑声:“建明啊,你这十年在岛上咋过的?没少吃苦吧?”
周建明的动作顿了顿,舀粥的勺子在碗底刮出轻响。“就跟着渔民打渔,攒够钱就想办法找回来的路。”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可眼神却飘向窗外,像是在确认什么。公羊黻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刚才他掏戒指时,她分明看见他手腕内侧有一道新疤,不是渔民打渔会留下的伤。
这时穿红运动服的姑娘扶着王阿姨走进来,姑娘手里还攥着那张掉在地上的旧车票,王阿姨的眼睛红红的,却攥着李叔叔的照片不肯撒手。“建明,”王阿姨走到桌前,声音还带着哭腔,“当年你们去上海接的设备,到底出了啥事儿?为啥连个信儿都没有?”
周建明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他放下粥碗,指尖在桌沿抠了抠。“船遇到风暴,设备沉了,我和李叔叔被冲散了……”他话没说完,就被门外的脚步声打断——穿黑色风衣的男人竟站在玻璃门外,手里举着个牛皮纸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周建明。
公羊黻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下意识抓住周建明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冰凉。周建明没看她,起身往门外走,临走前只低声说了句:“我去拿个东西,马上回来。”
老马也看出不对劲,放下筷子要跟出去,却被公羊黻拽住。“等等,”她压低声音,指了指周建明刚用过的粥碗,碗底沾着几粒没刮干净的米,摆成了一个“危”字——那是他们年轻时约定的暗号,只有遇到危险才会用。
两人刚要起身,就听见门外传来闷响。公羊黻冲出去时,只看见黑色风衣的男人往街角跑,周建明倒在地上,额角渗着血,手里还攥着那个牛皮纸袋。“老周!”她扑过去扶他,却被周建明推开,他把纸袋塞进她怀里,声音急促:“拿着这个,去火车站西边的旧仓库,别告诉任何人!”
“你到底在瞒什么?”公羊黻的眼泪掉在他脸上,“那个男人是谁?这十年你到底经历了啥?”
周建明刚要说话,远处传来警笛声,他脸色一变,挣扎着起来:“别问了,快走!他们要的是这个纸袋里的东西!”他推了公羊黻一把,自己往反方向跑,“我引开他们,你一定要把东西藏好!”
公羊黻抱着纸袋躲进巷子里,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贴着墙根,听见两个男人在说话:“人跑哪去了?老板说必须拿到账本!”“刚才看见个女的往这边跑了,说不定在她手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公羊黻摸着怀里的纸袋,忽然想起王阿姨手里的旧车票——当年周建明和李叔叔去上海接的,根本不是设备,是账本!她攥紧纸袋,往火车站西边跑,晨雾还没完全散,她的影子在地上晃得厉害,像极了十年里每个等待的清晨。
旧仓库的门锈迹斑斑,公羊黻推开门时,灰尘扑了满脸。她刚把纸袋藏在货架后的木箱里,就听见身后有人说话:“藏得挺隐蔽啊。”
她转身,看见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举着刀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壮汉。“把纸袋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男人的声音冷冰冰的,像铁轨上的寒霜。
公羊黻往后退,手摸到货架上的扳手:“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老周?”
“他当年卷走了老板的钱,还偷了账本,以为躲去岛上就没事了?”男人冷笑,“今天不光要拿账本,还要让他跟你一起陪葬!”
就在这时,仓库门被踹开,老马举着根钢管冲进来,身后跟着王阿姨和红运动服的姑娘,姑娘手里还拿着个对讲机——是刚才偷偷报警时用的。“欺负一个女人算啥本事?”老马把公羊黻护在身后,“警察马上就到,你们跑不了了!”
壮汉刚要冲上来,就听见仓库外传来刹车声,几个警察冲进来,很快制服了黑色风衣的男人。公羊黻跑出去找周建明,却在仓库后的空地上看见他,他靠在墙上,手里拿着张照片,是当年他们在火车站看夕阳的合影。
“老周!”她跑过去,眼泪又掉下来,“你为啥不早说?”
周建明把照片递给她,声音沙哑:“当年我和李叔叔发现老板走私,想拿账本举报,结果被他们追杀,船沉了之后,我被老板的人找到,他们逼我交出账本,我假装答应,才逃到岛上……”他咳了两声,吐出血丝,“我怕连累你,不敢回来,直到去年找到机会,才偷偷回来,想先把账本藏好,再带你走……”
警笛声越来越近,周建明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手上的戒指:“羊儿,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还让你陷入危险……”
“别说了,”公羊黻捂住他的嘴,“医生马上就来,咱们还要去北京看天安门呢。”
阳光透过仓库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十年前那个看夕阳的下午。远处的火车又鸣笛了,这次的声音不再带着等待的苦涩,反而像在宣告——所有的等待,终会迎来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