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昏黄,劣质烟草的烟雾在狭小的雅座里缭绕。王汉彰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油腻的桌面,口中反复咀嚼着那四句揭语:“华盖倾颓浊云稀,群狼环伺露杀机。欲避锋芒寻生路,金陵巷深听鸡啼!”
前两句像冰锥,刺得他心头发寒——老头子这棵“华盖”倒了,罩在头顶的“浊云”也稀薄了,天津卫这地界,袁文会那帮“群狼”的獠牙已清晰可见!
这后两句,“欲避锋芒寻生路”明明白白是让他走,可这“金陵巷深听鸡啼”?金陵是南京不假,可“巷深听鸡啼”?这是嘛意思呢?难道让自己去南京城开个养鸡场?不对,南京好像有个鸡鸣寺。操,于瞎子不是让自己去鸡鸣寺出家当和尚吧?一股邪火“噌”地窜上来。
想到这,王汉彰开口说道:“你他妈成心拿我找乐是吗?我你妈就算是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了,我也不能出家去当和尚啊!”
“当和尚?什么当和尚?”于瞎子一脸懵逼的问道。
“装!接着装!”王汉彰冷笑,“‘金陵巷深听鸡啼’!南京除了鸡鸣寺,还有哪儿的鸡叫能听进巷子里?!”
于瞎子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嗤笑道:“操!你想去鸡鸣寺?就你这一脸桃花煞,印堂泛春光的德性?人家方丈看你一眼就得把你打出来!当和尚你也得是个偷尼姑的花和尚!”
他凑近一步,压低嗓子,带着一丝神秘,“我说的是鸡鸣巷!南京城里头,鸡鸣巷53号!”
“鸡鸣巷53号?”王汉彰眉头拧成疙瘩,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于瞎子,“嘛地界儿?你老小子在那儿开了个养鸡场?还是说,开了个堂子?”
于瞎子浑浊的眼珠闪过一丝精光,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小师弟,我知道你心里犯嘀咕,觉着我老于满嘴跑火车。可你摸着良心想想,我跟你说的,哪一桩哪一件是存心坑你?虽有波折,可大关节上,老哥哥我指的路,歪没歪?!”
他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王汉彰鼻尖,语速加快,字字如刀:“袁师爷尸骨未寒!袁文会那逼尅的就敢在灵堂上跟你呲牙!这他妈就是信号!是催命符!老头子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倒了,豺狼就敢露牙了!你再不想退路,等刀架脖子上的时候,你哭都找不着坟头!”
这几句话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王汉彰心口!他脸色瞬间铁青,于瞎子戳破了他这些天强压的恐慌。袁克文一死,天就变了!
大师兄杨子祥是条硬汉,保镖李明德够狠,可他们手下那点势力,自保都够呛。其他那些师兄?洋行买办、梨园名角?听着风光,实则一盘散沙!
老头子活着时,凭他那块金字招牌,还能把这群散沙拢成团,镇住场子。现在牌子倒了,天津卫那些虎视眈眈的帮派、像厉大森、白云生之流,能不扑上来撕咬分食?
更别提袁文会!这血海深仇的死敌!老头子活着,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动自己一根汗毛——袁克文的威名加上英租界帮办的身份,是双重护身符!
可现在…灵堂上那挑衅的眼神、阴毒的咒骂,就是扑上来的第一口!王汉彰仿佛已经感觉到袁文会那带着腥臭的獠牙,正抵在自己颈动脉上,下一刻就要狠狠咬断!
看着王汉彰眼中翻腾的杀意与恐惧,于瞎子知道火候到了。他枯瘦的身子几乎贴到王汉彰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蛊惑:“鸡鸣巷53号…是国府新设的一个部门!直接听命于蒋总司令!名字嘛…”
他狡猾地顿了顿,继续说:“叫力行社,权柄极大!正在招揽各方能人异士!小师弟你在英租界破的那些大案,老哥哥我耳朵不聋!可你再能,在英国人手下,顶破天也就是个高级点的…奴才!”
他刻意加重了“奴才”二字,像针一样扎进王汉彰心里。
“英国人是嘛揍性的?你比我更清楚!把你抬到帮办位子上,除了你的机缘之外,更多的是看袁师爷面子,真让他们把警务处长的位子给你?呵呵,你没长着大鼻子蓝眼珠!下辈子吧!他们骨子里就信不过中国人!分而治之,拿华人压华人,这套把戏你还不明白?”
国民政府?蒋总司令?! 王汉彰浑身一震,像不认识似的,上上下下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干瘦的于化麟。南市三不管摆摊算命,满嘴跑火车的于瞎子…竟然是国府那边的人?!或者说,竟然能通到那个层面?!
虽然于瞎子的话不中听,但话糙理不糙。英租界帮办?听着威风,实则如履薄冰!华人巡捕在洋人眼里,永远低人一等!自己能爬上来,七分靠老头子袁克文当年用青帮势力和人情铺的路,三分靠敢打敢拼豁出命去。如今靠山倒了,英国人还会像以前那样倚重他?恐怕够呛!这条路,眼瞅着就要走到头,前方已是断崖!
投奔国府?这念头像野草在王汉彰心里疯长。这确实是一条生路,甚至是一条通天梯!可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听说国府那潭水,深着呢!
人家讲究的是黄埔系加江浙老乡。自己一个在英租界巡捕房的买办,无根无基,一头扎进去,谁认得他王汉彰是哪根葱?恐怕连门都摸不着!
他颓然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自嘲:“于师兄,路是好路。可我王汉彰在南京两眼一抹黑,提着猪头也找不着庙门啊……”
话音未落,于瞎子那张干瘪的老脸骤然绽放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浑浊的眼珠里闪着得意的光:“嘿嘿,小师弟,你的门路,不就在眼前吗?”
他凑得更近,气息都喷到王汉彰脸上:“主持筹建这个力行社的,姓戴,名笠,字雨农!此人乃蒋总司令心腹,手段了得,前途无量!我早年游历沪上,机缘巧合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更…曾在他困顿迷茫之际,赠过几句批语,点破过他命中的一道坎儿和一丝转机……他对此念念不忘,视我为上宾。前些时日来信,邀我去南京共商大事。”
于瞎子自嘲地拍拍腿,“我这把老骨头,半截入土了,经不起折腾。可小师弟你不一样!年轻力壮,有胆有识,更有一身真本事!拿着我的引荐信去,你就是这力行社的开山元老!雪中送炭,远胜过锦上添花!”
看到王汉彰还有些犹豫,于瞎子枯瘦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声音充满蛊惑:“小师弟!袁师爷仙去是劫,也是你的运!跳出这英租界的泥潭,投身国府正朔!凭你的本事,加上这开局的元老身份,不出十年,必是一方大员!手握实权,生杀予夺!在这大争之世之中,你这条‘潜龙’,未尝没有龙腾九天的机会啊…………”
王汉彰沉默地摸出烟,点上。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于瞎子画的这张饼,太大,太诱人,也太烫手!国府代表正统,是中国人自己的政府,英国人再好,终究是外寇!这一点,他骨子里认同。投过去,似乎天经地义。
可…真要割舍眼前的一切?英租界帮办的身份、手下几十号听命的华捕、咪哆士道上那套舒适的小洋楼、老头子袁克文为他铺就的这条看似风光的路、还有…赵若媚。
他王汉彰,一个工厂苦力的儿子,能有今天,是流了血汗,更是老头子一次次在背后撑腰、指点、铺路!这份恩情,山高海深!如今老头子尸骨未寒,自己就要改换门庭,投奔南京?这算不算忘恩负义?
更何况,国府那潭水,深不见底!没了老头子,他就是个光杆司令。戴雨农…真会买于瞎子这神棍的面子?
就算进去了,面对那些黄埔嫡系、江浙同乡,他一个“外来户”,真能杀出一条血路?还是像于瞎子说的,能当“元老”?
王汉彰仿佛看到自己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南京官场泥沼里挣扎,四周都是冷漠或敌视的眼睛……
烟头无声地燃尽,灼热的刺痛感从指尖传来,王汉彰猛地一哆嗦,回过神来。雅间里烟雾弥漫,于瞎子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于师兄,”王汉彰声音有些沙哑,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挣扎,“这事…太大了。我得…好好掂量掂量。”
“是该掂量!”于瞎子理解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可南京那边,庙门开是有时辰的!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这个店儿了!三天!我只等你三天!三天后的这个时辰,还在这个茶馆里等你,给我准信儿!”
王汉彰不再言语,起身,将一张簇新的五十元银元券压在茶壶下,朝于瞎子抱了抱拳,说:“三天后见。” 他转身,挑开那油腻厚重的门帘,茶馆里浑浊的热浪和喧嚣扑面而来。
就在他半个身子融入门外昏暗的光线时,于瞎子那嘶哑低沉、却如附骨之疽般的声音,清晰地追了出来:“小师弟!一步踏空,万劫不复!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