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最残忍、最具有震慑力的方式,在日租界处决掉那个人。”
詹姆士先生这句话说得清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学术讨论般的冷静,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入王汉彰的耳膜,直抵脑海深处。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胸口一阵闷痛,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缩,几乎怀疑自己重伤未愈出现了幻听。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沙发上的詹姆士先生。对方依旧保持着那副从容不迫的绅士姿态,优雅地夹着香烟,仿佛刚才下达的那个血腥命令,就像是建议下午去赛马会一样平常。
杀掉这个杀手,王汉彰能够理解。江湖规矩,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对方差点要了他的命,这笔债必须用命来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维持威信的必要手段。
但是,詹姆士先生为什么特别强调,要在日租界最显眼的地方,用最残忍、最有震慑力的方式处决掉他?这一点,他不能够理解。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复仇了,这更像是一种……一种刻意为之的表演,一种极端冷酷的挑衅。透出一股来自更高层面的、更无情的力量的冰冷气息。
詹姆士先生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震惊与错愕,继续用那种分析商业数据般的冷静语调,条理清晰地阐述着他的理由:“这样做,有两个明确的目的。”他缓缓吐出一口烟,灰色的烟雾在他面前缭绕,让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第一,自然是替你报仇,雪耻。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却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和冷硬的质感。
用最公开、最骇人听闻的方式,告诉天津卫其他的势力,尤其是那些正在观望、或者心怀鬼胎的人,清晰地告诉他们,挑衅大英帝国的尊严,伤害为我们效力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詹姆士先生用手指了指王汉彰,继续说:“这不仅仅是对你个人的交代,更是一种必要的姿态。它能极大地提振我们内部因你受伤而可能产生的低落的士气,让他们看到背后的力量不容侵犯。同时,也能最有效地震慑那些躲在暗处、蠢蠢欲动的敌人。明确的、极致的恐惧,有时候比震耳欲聋的子弹更管用,更能让宵小之辈望而却步。
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穿透烟雾,精准地聚焦在王汉彰的脸上,继续说下去,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循循善诱:“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战略目的。我们要用这种方式,把一份蘸着血的挑战书,直接拍在日本人的脸上!这是一种不加任何掩饰的、最直接的羞辱和挑衅,强迫他们做出回应。”
说到这里,詹姆士先生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笑意:“我很好奇,面对如此公然的、在他们视为自家后花园的日租界内进行的‘打脸’行为,一直像缩头乌龟一样藏着、保持沉默的日本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们的隐忍,他们的所谓‘战略收缩’,还能保持多久?这能帮助我们有效地测试他们的底线和真实意图,逼他们从藏身的洞里爬出来,露出马脚。动静越大,我们能看到的东西就越多。”
听到这里,王汉彰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沿着脊柱像电流一样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打一个寒颤。
从他认识詹姆士先生开始,对方一直展现出的都是一位富有教养、冷静理智、遵循规则、甚至有些刻板和保守的英国绅士形象。他谈吐得体,举止有度,喜欢下午茶,偶尔会谈论伦敦的天气和莎士比亚,有些时候甚至显得过于保守和谨慎,强调“秩序”和“程序”。
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近距离地窥见到这张温和的、时常带着礼貌性微笑的、如同英伦老派贵族的面孔之下,所隐藏的冰冷、残忍和铁血无情的内在!那种将人命视为纯粹工具和筹码的绝对冷酷。
他在命令王汉彰用极端残忍的手段去处决一个人时,情绪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眼神平静无波,冷静得就像是在谈论如何处置一件废弃的、毫无价值的工具,或者随口吩咐踩死一只在餐桌上爬行的、碍事的蚂蚁。
这就是老牌帝国资深情报官员的真实面目吗?优雅绅士的考究西装和文明棍下,包裹的竟是一颗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视人命如博弈棋子的、极度冷血的灵魂?
他过去所表现出来对自己的那些温和与支持,那些看似真诚的赞赏,是否也仅仅是因为自己是一件现阶段“有用”的、合适的工具?这个念头让王汉彰心底发寒。
詹姆士先生似乎早已看穿了他内心的剧烈挣扎和迟疑。他没有出言催促,也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静静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深邃、寒冷,不起丝毫波澜,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王汉彰,等待着他的答复。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在烟雾缭绕的安静办公室里弥漫开来,沉重地压在王汉彰的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最终,王汉彰艰难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咽下了一口干涩的唾沫。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詹姆士先生那极具穿透力和压迫感的目光,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握着椅子扶手而有些发白的手指关节,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是挤出了回答:“是……先生,我……我知道了。我会……安排可靠的人去办。”
每一个字,都像是有千斤重,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詹姆士先生得到了想要的答复,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满意的表情,仿佛这只是意料之中的、必然的结果。他轻轻点了点头,动作优雅地将还剩一小截的烟头摁灭在桌面上的水晶烟灰缸里,然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拿起了那根光滑的文明棍。
很好。他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我希望尽快看到效果,王。记住,要公开,要让他们无法忽视,而且必须要有足够的震撼力,这一点,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他的措辞精准而冷酷。
说完,他微微颔首,没有再留下任何多余的话或眼神,转身,步履稳健地走出了办公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办公室里顿时只剩下王汉彰一人。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虚脱感。他猛地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背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闭上眼睛,剧烈地喘息起来,胸口传来的阵阵钝痛此刻似乎都被那股源自心底的、难以驱散的寒意所彻底覆盖和冻结。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没有焦点地游移着,最终落在了办公桌上那只静静躺着的、已经变形、嵌着一颗子弹的银质烟盒上。就是这个小东西,几天前奇迹般地救了他一命。而此刻,他却要因为这条捡回来的命,去夺取另一条性命,
他知道,从詹姆士先生说出那个命令、自己答应下来的这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经不可逆转地彻底改变了。过去的某些规则和底线,已经被打破。他在这盘大棋中的角色和命运,似乎也正滑向一个更加幽暗未知的深渊。
沉默良久,窗外天津卫的喧嚣再次逐渐清晰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伸手拿起了桌上的内部电话,手柄冰凉。他拧动号码盘,接通后,对着话筒另一端,沉声吩咐道:老安,来我办公室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