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漂浮了多久,一阵尖锐而持续的刺痛感,将王汉彰从意识的深渊猛地拽了回来。
那痛感来源于他右手虎口穴的位置,一下接一下,精准而有力。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油纸,继而慢慢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
从这位老者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药香可以判定,他应该是一名大夫。只见他正神情专注地用一根细长的银针,不急不缓地捻刺着自己手上的穴位。老者眼神沉静,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仿佛世间纷扰都已与他无关,此刻天地间只剩他和他的病人。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和旧木头的气味。阳光从镶着磨花玻璃的窗棂斜射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王汉彰发现自己正躺在办公室那张用来午休的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半旧的毛毯。
看到王汉彰苏醒过来,这位老中医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那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他的声音平和却不容置疑:“别动,气还未定,神思未稳。”
守在一旁的秤杆见状,立刻凑上前来,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担忧,连声问道:“鹿大夫,他怎么样?不碍事吧?这到底是……”
这位被称作鹿大夫的老中医缓缓起针,动作优雅而沉稳。他摇了摇头,语气凝重地说道:“连续两日两夜不合眼,又整日里绷着弦儿、提着神,忧思过虑,惊惧交加,便是铁打的金刚也熬不住啊!脉象浮紧而数,如按琴弦,这是肝气郁结,心火亢盛,肾水亏虚之兆。”
他一边将银针小心地收回一个锦缎针包里,一边用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看着王汉彰,继续娓娓道来:“天地运行有节律,人活一口精气神。白日属阳,主动、主醒;黑夜属阴,主静、主藏。他两日夜不眠,已是逆了天地节律,犹如强行令江河倒流。更兼心神始终如同满弓之弦,一刻不得松弛,惊惧之情如同外邪屡屡犯境。这便是在逼着自己的‘神’外逃,‘精’外泄,‘气’耗尽啊!长此以往,非癫即痪,绝非危言耸听。”
房间里鸦雀无声,所有伙计都屏息听着,连窗外偶尔传来的叫卖声都显得格外遥远。老中医顿了顿,拿起旁边桌上的一杯温水呷了一口,继续深入解释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再者,依《内经》所言,‘神’为魂之主,藏于心。你终日高度紧张,思虑万千,犹如持鞭驱赶心神,不容其片刻安歇,神不得安,则魂不守舍;‘精’为先天之本,藏于肾。夜间子时,本是肾中精气回流涵养、天地一阳初生之时,你强撑不睡,犹如将藏精之罐凿开了孔窍,令其不断漏泄,先天之本动摇;‘气’为周身运转之动力,赖精血以养。精血耗空,气便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岂能长久?气若衰败,则五脏六腑皆失所养,百病乃生。”
鹿大夫又执起王汉彰另一只手,细细品了品脉象,眉头微蹙,继续道:“脉象虚浮无力,根柢不固。如果再这般不知爱惜地折腾下去,恐精元大亏,难以弥补。日后恐不止是昏厥,甚易招致‘虚邪贼风’趁虚而入——那些肉眼不见、却伤人体魄的病邪之气,最喜寻你这等精气神亏空之人下手。到那时,便非躺上几日所能痊愈,怕是要落下‘神疲’‘魂扰’的病根,终日惶惶,精神难聚,悔之晚矣啊……”
老中医的话音刚落,赵若媚端着一杯温水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一脸忧戚地说道:“大夫,您看他这……要紧吗?需不需要抓点什么药?”她的目光急切地在大夫和王汉彰苍白的脸上来回移动。
鹿大夫抬眼看了赵若媚一眼,目光在她略显憔悴却依然清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眼神还有些涣散迷茫的王汉彰,似是了然了什么。
他起身走到旁边的红木书桌旁,打开随身的藤编药箱,取出笔墨和处方笺,铺展开来,笔走龙蛇,开始开方。他的字迹苍劲有力,带着一种药方特有的疏朗格局。
他一边写,一边似是无意地缓缓说道:“病需药医,亦需己养。节欲以养精,静心以安神,方是根本。男女欢爱,本是人之常情,然需懂得‘适度’二字。犹如田间耕种,总需留足种子,来年方有收成。若将种子尽数耗尽,纵是良田沃土,亦难生长苗稼。你如今看着年轻体健,然内里精元已如不满之壶,若不知节制,仍肆意取用,终有罄尽之日。届时非但精神萎靡,处事无力,只怕寻常一场风寒,于你而言皆可能酿成大患,损及根本,追悔莫及。”
方子开好,老中医拿起药方,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然后递给了在一旁恭敬伺候的许家爵,继续嘱咐道:“往后多留意些,遵医嘱服药。一日两次,文武火煎煮,空腹温服。更要紧的是,夜里少些胡思乱想,清心寡欲,多让身子歇着,让肾精慢慢养回来。平日里饮食也需注意,多吃些黑豆、核桃、枸杞、山药之类健脾养肾的食料,食补胜过药补,比吃嘛都强。莫要仗着年轻,便以为资本雄厚,肆意耗损,这‘养精蓄锐’的道理,可是比任何名贵补药都更加金贵啊。好了,照方抓药去吧,先去‘仁济堂’。”
这一番话虽未点名,但是其中的意思,已在悄然间弥漫在整个房间。众人皆默不作声,几道目光下意识地、又飞快地瞥向一旁的赵若媚,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
赵若媚纵然心思单纯,也完全听懂了老中医话中的深意和指向。她的脸颊瞬间变得通红,像是晚霞骤然燃烧,一直红到了耳根,连纤细的脖颈都透出了粉色。
她感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榻上的王汉彰,那眼神复杂无比,包含了难以言喻的委屈、无处遁形的羞窘和一丝被当众点破隐私的恼怒,随即猛地低下头,咬紧了下唇,将手中那杯原本想递给王汉彰的参茶往身旁的许家爵手里胡乱一塞,仿佛那茶杯烫手一般,转身分开众人,头也不回地快步冲出门去,脚步声急促而凌乱。
送走了话多的鹿大夫,办公室里一时间安静下来。王汉彰挣扎着,在秤杆的搀扶下慢慢坐起身来,只觉浑身酸软无力,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头脑依旧有些昏沉,太阳穴隐隐作痛。他靠在榻边的引枕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驱散那阵阵虚弱感。
就在这时,许家爵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试图用玩笑缓解气氛:“彰哥,你可算醒了!没事儿就好!听说你晕过去,可真把我魂儿都吓飞了!闹了半天就是肾虚啊!等过两天你身子骨好些,兄弟我带你去瞧瞧曹大夫!就老城里那个,专治你这……呃……精肾两亏的毛病,那可是祖传的手艺,一绝!一副药下去,绝对是金枪不倒,夜御八女…………”
正在烦躁如何应对赵若媚可能产生的误会,王汉彰听到许家爵这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话,顿时火冒三丈,他板着脸,厉声喝道:“快你妈的玩蛋去吧!少他妈在这儿放屁!赶紧照着方子抓药去!”
他知道,老中医方才那番话,可能将他与本田莉子之间隐秘的关系暴露。在这种大战一触即发的形势下,如果被人知道自己私藏了一个日本姑娘,大家会怎么看自己?
赶走了许家爵,王汉彰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混乱的思绪拉回正事。他看向一直守在床边、面色凝重的秤杆,连续发问:“现在几点了?我晕了多长时间?外面情况怎么样?溥仪到底跑没跑出去?还有,日本人……日本人后来有什么动静?”
秤杆赶忙看了看腕表,回答道:“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多了。你晕了差不多得有十个钟头。别太担心,鹿大夫说了,你就是劳累太过,心神耗损,好好静养一阵就没事儿了。”
他先宽慰了一句,然后才开始汇报正事。“静园那边,昨天下午传出来消息,说溥仪染了重感冒,闭门静养,不见任何人。”
“今天上午,静园确实请了一个德国大夫进去瞧病。那德国大夫出来后被我们的人拦住问了几句,他说溥仪状况尚可,只是需要休息。静园的厨房也一切如常,到了饭点依旧单独给溥仪准备饭食,是由他的贴身管事张德顺亲自送进房里的。从外面看,静园里面平静得很,和往常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不像是有大事发生。”
王汉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这一切过于完美的正常表象,在经历了凌晨日租界码头那场惊心动魄、血腥扑鼻的屠杀之后,显得格外诡异,格外的不正常!
这种刻意维持的、滴水不漏的“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它像一层薄薄的油纸,勉强包裹着下面汹涌的、未知的暗流。溥仪真的还在静园吗?那个德国大夫看到的是本尊吗?还是这一切都是日本人为了掩盖真相而精心布置的又一个舞台?
“至于说日本人那边……”秤杆说到这里,脸色变得十分古怪。
“什么意思?”王汉彰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凌晨码头上那地狱般的景象难道是一场集体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