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满嘴客气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汉彰的二师兄毕瑞欣!此人虽然和王汉彰同属袁克文的门下,但王汉彰见他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毕瑞欣是日本三井洋行天津分行的副总经理,是个在洋行里扎扎实实干了二十多年的老日本通,堪称是日资企业在天津的代理人之一。
当初老头子袁克文将他收录门下,看重的并不是他身上有什么江湖义气,这东西在毕瑞欣身上本来也几乎没有,而是纯粹看中了他那层能与日本领事馆、租界当局说得上话的特殊身份,算是在日本人身边埋下一条紧要关头或许能牵线搭桥的路子,属于一种战略上的投资。可是,这条自打埋下,就很少为帮内真正出过力。
但此人自诩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经济科毕业的洋学生,平日里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瞧不起人的劲儿,与袁克文门下这些出身草莽的师兄弟关系不睦。
再加上他常年累月在日本洋行供职,早已被潜移默化,平日里的言行做派,甚至那一身常年不变的笔挺西装、油光锃亮的分头、修剪整齐的卫生胡,都竭力模仿东洋人。
在这华北反日情绪一浪高过一浪、抵制日货口号震天响的当口,谁见了他不远远就躲着走?都生怕离得近了,会沾上的嫌疑,平白惹来一身甩不掉的麻烦和骂名。
今天,这个平素绝少与帮内兄弟来往的毕瑞欣,竟突然出现在了兴业公司的办公室里,这不由得让王汉彰心头猛地一紧,警铃大作。他这位二师兄,绝对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虽然心里面抵触,但王汉彰这些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早已不是喜怒形于色的愣头青。他脸上的错愕仅仅闪现了刹那,便被一股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所取代。
只见他快步走上近前,动作自然却又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把紧紧拉住了毕瑞欣那只保养得白净、指甲修剪得整齐、还戴着一枚小巧金戒指的手,用力地摇晃着,笑着说:二师兄!您可是稀客,真是贵脚踏贱地啊!我这小买卖刚开张,千头万绪,里里外外乱得像一锅煮沸了的糨子,生怕忙中出错,打扰了您的正事和清静,就没敢冒昧去府上叨扰。这事儿怪我,考虑得太不周全,礼数不到,您千万海涵,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
他边说边做出懊恼状,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这么着,今天中午无论如何得给我个赔罪的机会,我在登瀛楼摆一桌,咱们师兄弟好好喝两盅,您必须赏光!”
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为何没通知,又放低姿态主动请客,面子上给得足足的。
毕瑞欣那张挂着典型东洋式矜持笑容、仿佛戴着一张精致面具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他稍显用力地抽回被王汉彰紧紧握住的手,仿佛不太习惯这种江湖式的热情,然后轻轻摆了摆,用一种略带拿腔拿调、仿佛带着点翻译腔的口气说道:“哈哈,小师弟的好意,我心领了,今天实在不巧。我这次来呢,主要是想跟小师弟你,谈点要紧的事情。”他说这话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一眼坐在旁边、脸色依旧阴沉得像要滴水的安连奎,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王汉彰心中冷笑,面上却皱了皱眉,语气坦诚地说:“二师兄,您有话直说无妨。老安不是外人,是咱们青帮里过命的兄弟,跟我自家亲兄弟没两样,绝对靠得住!”他刻意加重了“靠得住”三个字,既是为了安安连奎的心,也是想试探毕瑞欣的底线。
可毕瑞欣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里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优越感和故作神秘,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说:“小师弟你的兄弟,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呢……”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咱们要谈的这事儿,牵扯颇广,关乎一些机要,还是单独聊聊,更为稳妥。人多耳杂,免得节外生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看着毕瑞欣那一脸虚伪至极的笑容,王汉彰的心直往下沉,警惕的弦绷得如同满弓。这位二师兄坚持要屏退左右,单独密谈,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是关乎帮内隐秘,还是涉及日本人的勾当?
虽然心中疑云密布,但对方已经出招,而且摆明了是冲着自己来的,此刻绝不能露怯。想到这儿,王汉彰脸上笑容不变,爽快地点点头:“那好吧!既然二师兄这么说了,那咱们就楼上请!楼上清静,说话方便。”
他转头对安连奎递过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老安,你先照应着下面,我跟二师兄谈点事。”
安连奎没有用言语回答,而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冷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像两把淬了剧毒、寒意逼人的刀子,死死剜在毕瑞欣那略显单薄的背脊上,看得毕瑞欣没来由地觉得后背一阵发凉,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被一头潜伏在暗处、随时准备暴起噬人的猛兽盯上了一样,让他很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脚步。
二楼的办公室比楼下略显紧凑,但陈设更为讲究,红木书案、西洋沙发,显出几分新派商人的气度。王汉彰引着毕瑞欣在沙发上落座,自己则从抽屉里取出一盒‘555’牌香烟,递到毕瑞欣面前,笑着说:“二师兄,来,抽根烟,英国货,尝尝。”
毕瑞欣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炫耀的神色,不慌不忙地从自己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亮闪闪的银质烟盒,“啪”一声轻响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一种过滤嘴香烟。他取出一支,递给王汉彰,用一种介绍稀罕物的口吻说:“尝尝这个,大日本帝国本土精制的,金鵄牌香烟!味道比英国烟醇厚深远得多。”
王汉彰道了声谢,接过那支烟,目光扫过过滤嘴下方烟纸上那个清晰的蝙蝠图案。他不动声色地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一股混合着怪异香料和劣质烟草的、呛人的“草根子”味儿猛地窜入喉咙,刺激得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连眼泪都呛了出来。
毕瑞欣看着他的窘态,得意地笑了笑,自己也点上一支,悠然吐出一个烟圈,说道:“怎么样,味道很独特,很有冲击力吧?日本烟就跟日本兵一样,特点就是劲道足!力量大!刚开始可能不习惯,觉得冲,多抽几口,慢慢就能品出其中的刚烈和妙处了。大日本帝国也是这样,国土面积虽小,但实力强大!是中国万万不能比的!”
王汉彰强压下喉咙间的不适和心里的鄙夷,目光再次掠过那个蝙蝠图案,脑子里闪电般闪过安连奎常挂在嘴边的那句顺口溜:“穷老刀,富三五,王八犊子抽蝙蝠!”
什么狗屁金鵄牌,分明就是小日本产的蝙蝠牌香烟!南市三不管路口那个烟摊上堆着卖,顶多几毛钱一盒!
这毕瑞欣,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廉价货来充门面,还摆出一副施舍恩典、高人一等的嘴脸,还说什么日本烟跟日本兵一样,就是劲儿大。日本国土小,实力强大。这家伙简直是当汉奸当上瘾了,连骨髓里都透着一股东洋奴才的味儿!
王汉彰心里厌恶更甚,但面上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附和道:“是,是挺冲,二师兄口味独特,见识广博。”
他看着眼前袅袅升起的、带着怪味的青色烟雾,不再绕弯子,直接切入正题:“二师兄,现在这里就咱们师兄弟二人,有什么指教,但说无妨。”他刻意用了“指教”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警惕。
毕瑞欣又深吸了一口烟,将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故作关切状:“小师弟,我听说……你最近遇上了点棘手的麻烦?南市三不管这块风水宝地上,那十二家挂着‘戒烟药房’招牌的大烟馆,就在今天上午,让日租界警察厅的白帽警察,给一股脑儿端了,贴了封条,有没有这回事?”
毕瑞欣在三井洋行深耕二十多年,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铁杆汉奸。此刻,他竟能如此精准地说出烟馆被封的数量、时间,甚至连“戒烟药房”这块遮羞布都点了出来,这哪里是“听说”,分明就是“知情”,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在幕后策划或推动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王汉彰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但他脸上反而露出一种如释重负又带着几分无奈的笑容,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哎呀!二师兄!您可真是消息灵通,手眼通天啊!我这边刚出了事,乱成一团,您那边就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了。不瞒您说,我正为这事儿愁得焦头烂额,您这就来了,真是雪中送炭。”
他话锋一转,目光紧紧锁住毕瑞欣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闪烁着精光的眼睛,语气变得急切而充满期待:二师兄您既然消息这么灵通,又特意为此事前来过问,想必……想必是有通天的门路和手段,能帮小弟我化解这个燃眉之急咯?您要是真有办法,可千万得拉师弟一把!这份大恩大德,我王汉彰没齿难忘,日后定当重谢!
王汉彰这番话说得极尽恭维,把自己放在一个求助者的低位,顺势把难题和高帽子一起抛了回去,旨在引蛇出洞,看看这位夜猫子师兄到底能开出什么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