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丝残端卡在瓦缝,风一吹便微微震颤。陈墨抬手,指尖轻轻一拨,那截烧卷的金属便落入掌心,带着屋檐上积夜的凉意。他未多看,只将其收入袖中,转身步入书房。
油灯未换,火苗矮了一寸,照着案上那片浸油的稻种。他取出腰牌,将种子重新嵌入夹层,动作平稳。胡万三已在厅外候了半刻,右手指节泛白,扳指不知何时已摘下,攥在手里。
“苏婉娘如何?”陈墨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李青萝说,脉象断续,毒已入髓。若无雪域之药,七日内必衰竭。”胡万三顿了顿,“突厥那边,近月扣押六支商队,皆无音讯。”
陈墨点头,抽出火药配方残卷,仅三页,写的是硝石提纯之法。他指尖抚过纸面,未有迟疑,将纸卷封入青铜腰牌夹层,扣紧。
“只换一味药。”他说,“不换江山。”
慕容雪推门而入,肩甲未卸,腰间连弩已换过机括。她将羊皮卷摊开一角,指腹在“阴山左隘”处停了两息,随即收手。
“走北道太险。”胡万三咬破舌尖,血气上冲,神志一清,“若走海路绕契丹,可避三道关卡。”
“来不及。”陈墨抬眼,“苏婉娘撑不了二十日。”
“那便强压边境?”慕容雪问。
“可汗不是蠢人。”陈墨摇头,“兵临城下,他只会毁药灭口。我们要谈。”
“谈?”胡万三冷笑,“突厥人讲的是刀。”
“那就给他一把更锋利的。”陈墨将腰牌推向桌心,“火药之术,只传可汗亲启。开封即毁。”
书房静了一瞬。胡万三低头,缓缓转动手中扳指,却未戴上。他想起三年前送盐铁密账那夜,北风割面,线人死在狼群口中,只剩一只冻僵的手攥着半块腰牌。
“我可引路。”他说,“但需信物。”
陈墨取出耶律楚楚所赠的鹰笛,通体漆黑,哨口刻有隼羽纹路。他指腹摩挲笛身,递出。
“请她代传一信。”他说,“陈墨借道,不涉草原纷争。”
慕容雪接过鹰笛,未言语,只将其收入怀中。她转身欲出,忽又停步。
“我带五十人。”她说。
“不。”陈墨道,“只你我二人。”
“你疯了?”胡万三猛地抬头。
“人多,是使团。”陈墨站起身,“人少,才是交易。”
慕容雪沉默片刻,点头。她解下连弩,拆下三枚箭头,换上铁丸,机括调至单发静音。动作干净利落,未有一丝多余。
柳如烟此时入内,手中无算盘,袖口却微鼓。她将一纸密报送至案前,角上印着半枚胭脂指痕,残缺如断月。
“教坊司旧线传来。”她说,“突厥可汗幼子患‘寒髓症’,四肢僵冷,医者束手。”
陈墨展开密报,目光微凝。
“若有‘雪心草’,为何不治其子?”他问。
“或许药不在可汗手中。”柳如烟轻声道,“或有人扣留。”
慕容雪取出信鸽翎管,递向李青萝。医者接过,鼻尖轻嗅,又以银簪刮取羽根微尘,置于舌尖。
“冰苔。”她断言,“雪域独生,配伍得当,可解百毒。”
“非成品。”陈墨道。
“但药源确在。”李青萝将翎管翻转,内壁一道极细刻痕显露,“有人留了话。”
众人凑近。那行突厥文细如发丝:“火来则药焚。”
陈墨盯着那字,良久未语。他想起昨夜盐窑冲天火光,想起那句“火起之日,便是你陈氏断根之时”。士族与突厥,早已暗通。
“这不是警告。”他说,“是提醒。”
胡万三终于将扳指套回指间,用力一旋,嵌入皮肉。他低声道:“可汗若真愿交易,为何不派使节南下?偏要等你北上?”
“他在等筹码。”陈墨道,“现在,我送上门了。”
他取回腰牌,系于腰间。动作沉稳,仿佛只是出一趟寻常商旅。
“明日启程。”他说,“走阴山道。”
“我随行。”胡万三道。
“你留下。”陈墨目光扫过众人,“清查‘壬’字账册,追‘三处’下落。李氏未倒,根基仍在。”
胡万三闭嘴,不再争。他知道,真正的战局,已从庐州转向北境。
慕容雪最后检查了箭囊。铁丸入袋,无声无息。她将连弩背于身后,外罩斗篷,遮去兵器轮廓。
“阴山雪线以下有暗径。”她说,“但三月融雪,地底湿滑,马不能行。”
“那就步行。”陈墨道。
“你没走过那种路。”
“你走过。”他看着她,“我信你。”
子时,庄后小门开启。两匹瘦马立于暗处,未打蹄铁,鬃毛剪短,鞍上无旗。陈墨翻身上马,动作略显生涩,却未迟疑。慕容雪紧随其后,控缰的手稳如铁铸。
夜风北来,带着雪线上的寒气。远处盐窑残垣仍冒着青烟,被风卷向东南。
马蹄轻踏,踏过干涸的河床。他们未走官道,而是斜插西岭山脊,绕开陈氏巡哨。胡万三立于高台,目送二人身影消失在山脊线,手中扳指缓缓松开。
三日后,阴山左隘。
风雪骤起,吹得斗篷猎猎作响。慕容雪勒马,抬手示意止步。前方雪坡陡峭,下方深谷隐没于雾中,唯有一线窄道蜿蜒而下。
“下去后,便是突厥哨线。”她说,“百步内必有暗桩。”
陈墨点头,从腰牌夹层取出火药配方,确认封印未动。他将腰牌贴身收好,又摸了摸袖中那截铜丝残端。
“走。”他说。
慕容雪率先策马入雪坡,马蹄踏碎薄冰,发出细微裂响。陈墨紧随其后,缰绳绷紧,指节发白。
行至半坡,风势突变,雪幕如墙。慕容雪抬手欲示暂停,忽听坡顶传来一声短促鹰鸣。
她猛然抬头。一只金翅雕盘旋于风雪之上,羽翼展开,竟不下六尺。雕爪中缠着一条细绳,绳端系着一枚漆黑哨管。
鹰笛。
那雕俯冲而下,掠过二人头顶,哨管脱爪坠落,正落入慕容雪手中。
她未及细看,马蹄下雪层忽然塌陷。陈墨的坐骑前腿一沉,嘶鸣着向前滑去。他猛拉缰绳,身体前倾,右手本能地撑向雪面——袖中那截铜丝,滑落而出,坠入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