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支队办公大楼的阴影在正午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重的叹息。楼顶平台的风很大,卷着深秋的寒意,刮得人脸颊生疼。老方背对着楼梯口,站在天台边缘,灰色的退休警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脚下就是十几米高的悬空,楼下已经围了不少人,警灯的红光在地面上焦急地闪烁。
“老方!你下来!有话咱们慢慢说!”郑一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和季洁刚接到消息就飞奔上来,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步子,生怕刺激到情绪激动的老方。
老方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郑队,季洁,你们别过来了。我这把老骨头,活着也是累赘,不如早点下去给人赔罪。”
季洁的心脏猛地一揪。老方是她刚入警队时的师傅,教她看现场、记笔录,教她怎么在混乱中保持冷静,怎么从嫌疑人的眼神里看出破绽。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命案现场,吓得腿软,是老方把她护在身后,轻声说:“别怕,有师傅在。”可现在,那个曾经像山一样可靠的男人,却站在生死边缘,背影佝偻得像株被狂风压弯的枯树。
“师傅,您这是干什么啊?”季洁的声音带着哽咽,她停下脚步,不敢再靠近,“您忘了教我的话了?警察遇到事,从来都是往前冲,哪有往后退的?”
老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浑浊得像积了十年的泪水。“往前冲?”他苦笑一声,声音嘶哑,“我十年前就冲错了方向,害死了人……这十年,我天天都能看见那孩子的眼睛,就在我眼前晃啊晃……”
郑一民趁机往前挪了两步,语气沉重:“老方,我知道你说的是十年前那个案子。可当时的情况,谁也预料不到会那样……”
“是我预料不到!是我的错!”老方突然激动起来,双手紧紧抓住天台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是我拍的板,说那孩子安全,让他去做诱饵!结果呢?结果他被凶手活活捅了七刀!我赶到的时候,他还睁着眼睛看着我,那眼神……那眼神像是在问我‘方叔叔,你怎么不来救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呜咽,“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爸妈,更对不起这身警服!”
季洁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十年前那个案子的卷宗照片——被害人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叫小宇,因为目睹了凶手的作案过程,被老方安排做“污点证人”,计划在凶手交易时指认他。可那天出了意外,凶手提前发现了埋伏,挟持了小宇,老方为了保护周围群众,下令狙击手准备,却没想到凶手情绪失控,当场捅死了小宇,自己也被狙击手击毙。
当时整个重案组都沉浸在悲痛里,老方更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一遍遍看监控,一遍遍自责。后来案子结了,凶手伏法,但老方却像变了个人,话少了,笑容也没了,没过几年就申请了退休,从此很少再联系。季洁一直以为他只是退休后生活不习惯,却没想到,这十年里,他每天都在被愧疚折磨。
“师傅,您看着我。”季洁深吸一口气,声音坚定,“小宇的死,所有人都难过,但这不是您的错!您当时是为了保护更多人,换了谁在那个位置,都很难做出更好的决定!”
“是我的错!”老方猛地打断她,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我明明可以安排得更周密!我明明可以不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是我太自负,觉得自己经验足,不会出岔子……结果呢?我亲手把他送到了凶手手里!”他的身体开始摇晃,脚下的碎石子被踢得滚落,在空旷的天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郑一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悄悄给季洁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稳住老方,自己则慢慢往侧面挪动,试图绕到老方身后。“老方,你还记得小宇爸妈吗?”郑一民的声音尽量放缓,“去年我去看他们,他们说小宇生前总念叨你,说方叔叔是大英雄,能抓住坏人。他们从来没怪过你,他们知道你尽力了。”
“他们是没说,可我知道,他们心里恨我!”老方的声音带着绝望,“我这十年,不敢见他们,不敢路过他们家那条街,甚至不敢看跟小宇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我每天都在想,如果那天我没让他去,他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或许还会当警察,像我一样……”
季洁突然想起自己刚入警队时,老方带她去小宇家慰问,小宇的妈妈把一篮刚摘的草莓塞给老方,说:“方警官,谢谢你还想着我们家小宇,不怪你,真的。”当时老方红着眼圈,把草莓分给大家,自己却一口没吃。原来从那时起,愧疚就已经在他心里扎了根。
“师傅,您教过我,当警察的,这辈子总会遇到遗憾。”季洁的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您说过,遗憾不是用来折磨自己的,是用来提醒自己,下次要做得更好。小宇的死,是您心里的一道疤,但这道疤也让您后来破了那么多案子,救了那么多人,这难道不是对小宇最好的告慰吗?”
老方愣住了,他看着季洁,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怯生生却眼神坚定的小姑娘。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乱了他紧绷的神经,他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抓着栏杆的手也松开了些。
“您还记得三年前那个绑架案吗?”季洁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温度,“那个被绑架的小女孩,跟小宇一样大,是您凭着经验,在废墟里找到了她藏起来的求救信号,才把她救出来的。您当时抱着那个孩子,手抖得厉害,我知道,您是把对小宇的愧疚,变成了救那个孩子的力量。”
老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十年的愧疚、自责、痛苦,在这一刻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得像个孩子。“我对不起小宇……我对不起他……”
郑一民和季洁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他。郑一民拍着他的背,叹了口气:“哭出来就好了,老方,憋了十年,该哭出来了。”
季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十年前老方带着她和小宇的合影。照片上,老方笑得一脸慈祥,小宇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老方送的警察模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师傅,您看,小宇当时多信任您。”季洁把照片递到老方面前,“他不会怪您的,他知道您是为了抓坏人。”
老方颤抖着接过照片,指尖轻轻抚摸着小宇的笑脸,眼泪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小宇……好孩子……”他哽咽着,声音里渐渐有了一丝释然。
风还在吹,但天台上的气氛已经不再紧绷。郑一民扶着老方站起来,季洁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护着,三人慢慢往楼梯口走去。老方的脚步还有些踉跄,但眼神已经不再浑浊,多了一丝清明。
走到楼梯口时,老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天台边缘,然后转过身,对季洁和郑一民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拉了我一把。”
季洁的眼眶红了,她知道,老方心里的那道疤不会消失,但至少,他不会再用极端的方式去面对。这十年的愧疚,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如今虽然还在,却有了支撑的力量。
下楼的时候,季洁走在老方身后,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她一直以为师傅是无所不能的英雄,却忘了英雄也会受伤,也会软弱。老方的痛苦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警察这份职业背后的沉重——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关系到生死,每一次失误都可能成为终生的烙印。
回到办公室,季洁把那张合影放在自己的抽屉里,旁边是她刚入警队时老方给她写的字条:“心有敬畏,行有所止。”她轻轻摩挲着字迹,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重量。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桌上的卷宗上,温暖而明亮。季洁知道,未来还会有无数个艰难的决定等着她,但只要记住老方的教训,记住那份对生命的敬畏,就不会迷失方向。
而楼顶的风,终究吹散了绝望,留下了救赎的可能。就像老方说的,有些愧疚,要带着走一辈子,但不能被它拖进深渊,要让它成为照亮前路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