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在青铜灯盏中“噼啪”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那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厅堂里,竟显得有些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牢牢地钉在那个刚刚放下豪言的年轻人身上。
九成把握。
这四个字,从姜云口中说出,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
关羽那双微微眯起的丹凤眼,此刻终于完全睁开,锐利的目光如同一对实质的刀锋,刮在姜云的脸上。他没有愤怒,也没有不屑,只有一种审慎到极点的探究。他想看穿这个年轻人的自信,究竟是源于深思熟虑的底气,还是初生牛犊的狂妄。
刘备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他既盼着姜云能给出答案,又怕这个答案不堪一击,让他刚刚燃起的希望,彻底化为泡影。
张飞挠了挠头,看看自家二哥,又看看姜云,满脸都是“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纠结。
而孙尚香,她站在一旁,原本因关羽的话而紧绷的身体,此刻稍稍放松。她看着姜云的背影,那双明亮的眸子里,除了好奇,更多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莫名的信赖。仿佛只要这个男人站出来,再大的风浪,也能找到避风的港湾。
姜云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关羽那几乎能洞穿人心的视线,神色坦然。
他知道,此刻空口白话的保证毫无意义,他必须拿出足以让这头“卧龙”身侧的“猛虎”都为之信服的东西。
“我的把握,其一,在于孙姑娘。”
姜云没有直接长篇大论地分析天下大势,而是将手伸向了身旁的孙尚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个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孙尚香也是一愣,但她立刻反应过来,挺直了脊背,迎向众人的目光。
姜云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沉稳:“诸位只知孙姑娘是江东郡主,是此番结盟的信物。但诸位可知,孙姑娘在我徐州看到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
他没有等众人回答,便继续说道:“她看到了我们如何与百姓同心,共抗天灾;她亲身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洪水,是我,也是我们徐州上下的将士,将她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这份情,不是交易,是恩义。孙姑娘返回江东,她带回去的,不仅仅是刘皇叔的结盟意向,更是她亲眼所见的、我等心怀仁义、言出必践的铁证。她的一句话,比我们派十个说客,送万两黄金,都更有分量。”
“孙权将军或许会怀疑我们的实力,或许会提防我们的用心,但他绝不会怀疑自己妹妹的亲身经历和肺腑之言。这是人情,是天理,也是我们此行最大的诚意。”
这番话,说得孙尚香眼眶微微一热。
她没想到,姜云竟将她摆在了如此重要的位置。他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可以利用的政治筹码,而是尊重她,看重她的人格与见证。那句“我们此行最大的诚意”,让她心中因关羽之言而生出的芥蒂,瞬间冰消雪融。她不由得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姜云的侧脸,那张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温和的脸庞,此刻在她眼中,竟散发着令人无法逼视的光彩。
关羽抚着长髯的手,动作微微一顿。他不得不承认,姜云说得有理。以他对孙尚香这几日言行的观察,这位江东郡主性情刚烈,爱憎分明,她若真心为刘备美言,其分量的确非同小可。
这第一条理由,算是勉强站住了脚。
但,也仅仅是站住了脚。人情终究是人情,在巨大的利益与权谋面前,人情有时薄如蝉翼。
关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姜云,等他的下文。
姜云似乎完全明白他心中所想,内心深处,那个一直紧绷着的咸鱼小人,此刻终于找到机会,偷偷松了口气,瘫在角落里吐槽。
‘我的天,关二爷这眼神,简直是压力测试仪啊。再说错一句,我感觉房梁上都能掉灰下来。’
‘第一关算是蒙混过去了。多亏了孙尚香这个“人证”,不然光靠我这张嘴,怕是说破天都没用。’
咸鱼小人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冷汗,又开始自我膨胀起来:‘不过话说回来,我这番话说得是真有水平。又抬高了孙尚香,又展示了咱们的道德高地,顺便还给自己脸上贴了金。简直是一石三鸟,我可真是个平平无奇的语言小天才。’
短暂的内心活动结束,姜云收回思绪,神情再次变得肃然。他知道,真正关键的,是接下来的话。
他转向那副巨大的地图,目光从徐州移开,落在了长江以南那片广袤的土地上。
“我的把握,其二,在于孙权将军本人。”
这句话一出,关羽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姜云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继续说道:“关将军以‘猛虎’喻孙氏,恰如其分。孙坚将军、孙策将军,皆是威震天下的猛虎。但……”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独特的洞察力。
“如今江东的这头猛虎,是一头刚刚失去了兄长庇护,仓促间被推上王位的……幼虎。”
“幼虎”二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孙权。在他们眼中,孙权是继承了父兄霸业的江东之主,是与曹操、袁绍并列的一方诸侯。
可姜云却剥开了那层名为“江东之主”的华丽外壳,露出了其内里最真实、也最脆弱的内核。
“主公,诸位将军,请想一想。”姜云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着,“孙策将军遇刺身亡,何其突然。孙权将军年仅十九,骤然接掌大位,他面对的是什么局面?”
“外部,是曹操在官渡大胜,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内部,江东六郡看似平定,但人心真的稳固吗?那些被孙策用铁腕手段降服的世家大族,对孙家真的心悦诚服吗?那些追随孙策打天下的宿将元勋,对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主公,真的毫无疑虑吗?”
姜云的每一句问话,都像一柄重锤,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这些问题,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从未如此系统地串联起来。
“不,他们不服,他们有疑虑。”姜云自问自答,语气斩钉截铁,“所以孙策临终前才会对孙权说:‘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这既是托付,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这说明孙权在当时,还不足以凭自己的威望,镇住满堂文武。”
“如今,他最需要的是什么?”姜云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再次与关羽对视,“他需要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外援,来帮他稳固内部;他需要一场辉煌的胜利,来证明自己不逊于父兄,从而建立起属于他自己的绝对权威!”
“而我们,”姜云的手指,从江东重重地划回了徐州,“我们带去的,正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我们有主公‘汉室皇叔’的大义名分!与我们结盟,他孙权便是与汉室宗亲联手,共讨国贼,名正言顺!这可以极大地安抚江东内部那些心怀汉室的士人。”
“我们有关将军、张将军这样的万夫不当之勇!我们的加入,能让江东的军事实力瞬间大增,让他有底气去面对曹操的虎狼之师。”
“最重要的是,我们与曹操有血海深仇,我们抗曹的决心,毋庸置疑!我们是他眼下最可靠,也是唯一的盟友!”
姜云的声音在厅中回荡,充满了激情与感染力。
他描绘的,不再是刘备去江东寄人篱下、摇尾乞怜的屈辱画面。
而是一幅全新的图景:刘备集团,这支百战不挠的坚韧之师,将以“拯救者”和“合伙人”的姿态,带着孙权最急需的政治资本和军事力量,渡江东去。
这不是投靠,是合作。
不是依附,是双赢!
“所以,”姜云做出了最后的总结,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关将军,您担心的,是猛虎会不会容我等酣睡。而我看到的,是幼虎为了生存,为了称王,必然会热情地张开怀抱,迎接我们这另一头能为他看家护院、共抗强敌的猛虎!”
“他非但不会慢待我们,反而会敬我们,重我们。因为我们的存在,能让他坐稳江东之主的宝座。我们的强大,就是他的强大。”
话音落下,满室皆静。
关羽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言语。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此刻正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思索,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说服后的释然。
他不得不承认,姜云的这番剖析,鞭辟入里,直指核心。他看到了自己没有看到的层面,将敌我双方的处境与心态,分析得淋漓尽致。
良久,他抚着长髯,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对着姜云,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话。
“先生之见,远胜关某。”
虽然只是短短八个字,但从高傲的关云长口中说出,其分量,不亚于一场大胜。
张飞见状,脸上立刻乐开了花,他一拍大腿:“俺就说嘛!姜先生肯定有办法!二哥,这下你放心了吧?咱们不是去当孙子,是去当大爷的!”
他这粗俗的比喻引得众人一阵莞尔,连刘备脸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厅堂里那凝重的气氛,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刘备走到姜云面前,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手心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看着姜云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欣赏和信赖,更是一种近乎依赖的倚重。
“先生……先生真乃吾之子房也!”他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他心中万分之一的激动与感激。
而孙尚香,她一直静静地看着姜云。从他开始分析她二哥的处境时,她的心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姜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的隐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兄长死后,二哥孙权坐上那个位置,是何等的艰难。那些老臣们的质疑,那些世家们的观望,那些暗地里的风言风语,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在那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肩上。
这些,是孙家的机密,是孙权的痛处。
可姜云,一个外人,一个与江东远隔千里的人,竟能看得如此通透,分析得如此精准,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这一刻,她看着姜云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在洪水中的舍命相救,让她感动,让她萌生情愫。那么此刻,这种运筹帷幄、洞察人心的绝世才智,则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仰望。
这个男人,不仅有救她性命的仁勇,更有安邦定国的奇谋。
她的心,在这一刻,彻底乱了。
议事厅的决议,再无悬念。
刘备当机立断,面向众人,朗声宣布:“联吴抗曹之策,便依先生所言!出使江东的使节,就由……”
他的目光,郑重地落在姜云身上。
“由姜云先生,全权担当!”
任命下达,尘埃落定。
姜云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下,他正要躬身领命,却忽然感到背后有两道目光,一道炽热如火,一道幽怨如水,正交织着落在他和孙尚香的身上。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议事厅的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糜竺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但那笑容却没有抵达眼底。他的目光在姜云和并肩而立的孙尚香之间来回扫视,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与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