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
袁军的陆军大营,本该是操练声、号角声震天的时刻,此刻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寂。
伙夫营的灶火烧得半死不活,几个伙夫无精打采地靠在锅台边,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往日里排着长队、吵吵嚷嚷等着领早饭的士兵,今天却稀稀拉拉,来的人个个面带菜色,脚步虚浮。
“他娘的,这腿怎么跟灌了铅一样。”一个叫李大牛的壮汉,平日里能扛着两百斤的石锁跑上十里地,今天却扶着腰,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
他旁边的同乡张三,脸色更差,蜡黄中透着青,捂着肚子,额头上全是虚汗。“别提了,老子昨晚上一宿,往茅厕跑了七八趟,感觉肠子都快拉出来了。”
“我也是!喝口凉水都闹肚子。”
“浑身没劲,骨头缝里都冒酸水,比上次得了风寒还难受。”
类似的对话,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里悄然发生。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抱怨,但很快,这种状况就像会传染一样,迅速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士兵发现自己提不起精神,别说操练,就连举起手中的长枪,都觉得分外沉重。
营地东侧的医帐,早已人满为患。
十几名军医忙得焦头烂额,帐篷里弥漫着一股草药和病人身上发出的酸腐味道。
“什么症状?”一个年长的军医抓过一个士兵的手腕,沉声问道。
“头晕,乏力,肚子疼,拉稀……”士兵有气无力地回答。
老军医眉头紧锁,松开手,又换了一个病人。
一连看了十几个,症状大同小异,全是腹泻乏力,精神萎靡。他开了些治疗风寒和肠胃不适的方子,可心里却越来越沉。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如果是水土不服,不该这么多人同时发作,而且症状如此统一。如果是疫病,那更可怕,可这些人的脉象,又不像得了瘟疫的样子,只是虚,单纯的虚弱。
“去!查验伙房的吃食,查验所有饮水的井!”老军医对身边的药童厉声吩咐。
然而,半个时辰后,派出去的人回报,伙房的米粮和菜蔬都没有任何问题,几个水源井也查验过,清澈见底,并无异样。
这下,连经验最丰富的老军医,也彻底没了头绪。
……
中军大帐之内,文丑正赤着上身,用一块粗布用力擦拭着自己那身古铜色的肌肉。他昨夜睡得很好,精神饱满,只等着天亮后,就去城下叫阵,会一会那个让他兄弟饮恨的李玄。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请战的将领,而是一份又一份关于士卒身体不适的紧急军报。
“报!虎卫营有三百余人出现腹泻之症,无法参与晨练!”
“报!长水营超过五百人浑身乏力,请求休整!”
“报!……”
文丑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将布巾往铜盆里一扔,溅起大片水花。他抓过一件外袍披上,脸色阴沉地坐到主位上。
“怎么回事?这才几天,一个个都变成娘们了?”他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副将张合走了进来,神情凝重:“将军,情况有些不对。军中大面积出现士卒乏力腹泻的症状,军医们也查不出所以然。”
“查不出?”文丑一拍桌案,“一群废物!不就是水土不服吗?咱们从冀州过来,换了水土,闹几天肚子也正常!传令下去,让军医多熬些驱寒健胃的汤药,再有敢装病怠惰的,军法处置!”
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南方的水土阴湿,北方汉子过来,不适应是常有的事。当年他们跟着主公征战各地,什么情况没见过。
张合张了张嘴,想说这次的情况和以往的水土不服似乎不太一样,但看到文丑那副不耐烦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帐外亲兵高声通传:“报!水师提督派人送信!”
“让他进来!”文丑正心烦意乱,语气很冲。
一名水军的传令兵快步走进大帐,他身姿挺拔,面色红润,声音洪亮,与帐外那些病恹恹的陆军士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启禀大都督!水师提督命小人前来回报,我水军将士一切安好,士气高昂!船坚炮利,粮草充足,随时可以听候都督调遣,沿河而下,为陆军兄弟们拔得头筹!”
传令兵的话,说得铿锵有力,充满了自信。
然而,这话听在文丑和张合的耳朵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大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文丑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精神抖擞的传令兵,又想了想自己大营里那些连路都走不稳的士兵。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为什么?
为什么水军就没事?
他们吃的粮食,不都是从中军统一调拨的吗?难道就因为他们喝的是船上储备的井水?可这河水,斥候早就查验过,清澈甘甜,毫无问题啊!
“知道了,你下去吧。”文丑挥了挥手,声音听不出喜怒。
等传令兵走后,他猛地站起身,在帐内来回踱步,脚下的虎皮地毯被他踩得吱吱作响。
“张合,高览!”他突然停下脚步,厉声喝道。
“末将在!”张合与另一名副将高览立刻上前。
“随我巡营!我倒要亲眼看看,我这十万大军,是不是真的变成了一群病猫!”
文丑翻身上马,带着一众亲兵,如同一阵旋风般冲出了中军大帐。
他所到之处,看到的情景,比军报上描述的,还要触目惊心。
昔日整洁的营区,此刻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茅厕附近,士兵们排着长队,一个个捂着肚子,面如金纸。操练场上,稀稀拉拉站着一些士兵,一个个垂头丧气,站都站不稳,别说挥舞兵器了。
文丑看到一个士兵靠着木栅栏打瞌睡,怒从心起,催马上前,抬起马鞭就想抽下去。
“废物!站直了!”
那士兵被惊醒,吓得一个哆嗦,想要站直身体,双腿却一软,竟直接瘫坐了下去,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文丑的马鞭,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到了那士兵蜡黄的脸,看到了他干裂起皮的嘴唇,看到了他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这不是装病,这是真的病了,病得不轻。
他一路纵马,一路看,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惊骇所取代。
这不是几百人,也不是几千人。
放眼望去,整个大营,十停的兵力里,至少有三四停都出现了这种诡异的症状。他的十万大军,在不知不觉中,竟被废掉了近一半的战力!
巡营归来,中军大帐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文丑一言不发地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此刻满是阴云。
“都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军医官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都督……我等无能,实在查不出病因。不像是瘟疫,也不像是中毒……倒像是……像是所有人都中了邪祟一般,精气神被抽走了……”
“邪祟?”文丑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咆哮道,“老子就是最大的邪祟!给我说点有用的!”
张合沉吟道:“将军,此事处处透着诡异。为何只有我陆军将士出事,而水军却安然无恙?我怀疑……会不会是那李玄搞的鬼?”
高览也点头附和:“没错,那李玄能连斩颜良将军,必非等闲之辈,用些下三滥的手段也不足为奇。只是,他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只对我陆军数万将士下手,却不动水军分毫?”
这个问题,也是文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下毒?
若是下在饭食里,为何只有部分人发作?若是下在河水里,为何饮用同样水源的百姓和城里的李玄军,都安然无恙?更何况,水军也完全没事!
这根本不合常理!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水土不服”这个最初的解释,虽然牵强,却是唯一能说得通的。或许是陆军将士们连日急行军,身体疲惫,抵抗力下降,所以才会集中爆发。而水军以船代步,较为安逸,所以才没事。
对,一定是这样!
文丑为自己的困惑,找到了一个看似最合理的借口。他不愿意,也绝不相信,自己会在同一个地方,被同一个人,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再次戏耍。
“传令下去!”文丑重新坐定,脸上恢复了一丝狰狞的镇定,“全军休整三日!让军医们加大药量,用猛药!我就不信,区区水土不服,还能要了我十万大军的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狠厉的光。
“另外,传令水师提督,让他整备船队!既然陆上的这些废物指望不上了,那就让水军先动!”
文丑的目光,越过帐篷的门帘,望向了那条静静流淌的大河,声音冰冷地说道:
“明日一早,命他率领主力舰队,沿河而下,给我炮轰郡城南门!我倒要看看,他李玄的城墙,到底有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