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阳光炽烈,将长安城外巨大的工地烤得热气蒸腾。五十万民夫如同工蚁般在规划好的路基上忙碌,汗流浃背,号子声、夯土声、石碾滚动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劳作交响曲。
在这片喧嚣与尘土之中,一行人显得格外突兀。
秦哲依旧是一身便于活动的玄色劲装,寸头在阳光下泛着青茬。他身边,跟着一群年纪不大、衣着虽已尽量简朴却仍难掩贵气的少年郎。
为首的是太子李承乾和越王李泰。两人小脸被晒得通红,好奇又有些不适地打量着这浩大而粗糙的工地景象。他们身后,则是以程处默、尉迟宝琳、秦怀道、房遗直、杜构、侯杰、魏叔玉,等为首的将相子弟,约莫十余人。这些小子平日多在龙首原少年营一同习文练武,今日被秦哲一并带了出来。
“秦…秦叔,这里…好多人,好吵啊…”李承乾扯了扯秦哲的衣角,仰头说道。他虽为太子,但在龙首原待久了,对秦哲的称呼也随了大流,更显亲近。他看着那些赤着上身、汗如雨下、肌肉虬结的民夫,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
李泰则皱着眉头,用袖子掩了掩鼻子,小声道:“还有…好多灰尘…”
程处默和尉迟宝琳这两个将门虎子倒是颇为兴奋,东张西望,跃跃欲试,觉得这场面比在营里训练刺激多了。
秦哲没有立刻回答李承乾的话。他停下脚步,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片宏大的、充满了原始力量与艰辛的画面。他指了指那些正在奋力拉动巨大石碾的民夫,那些在烈日下挥镐刨土的汉子,那些排着长队等待领取粥饭的疲惫人群。
“承乾,”秦哲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穿透了工地的嘈杂,传入每个少年耳中,“你看着他们。告诉秦叔,你…是什么感受?”
李承乾被问得一怔,他仔细地看着,小眉头微微蹙起。他看到的是一张张被晒得黝黑、爬满皱纹或尚带稚气的脸庞,看到的是被汗水浸透、沾满泥污的脊背,看到的是因长期劳作而变形、布满老茧的手脚…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他们…很辛苦…很…可怜?”
“可怜?”秦哲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听不出喜怒。他看向李泰:“青雀,你觉得呢?”
李泰眨巴着聪慧的大眼睛,想了想,说道:“秦叔,我觉得…他们是在为朝廷效力,为修路出力,虽然辛苦,但…是值得的?”他试图用从父亲和老师那里听来的道理来解释。
秦哲不置可否,又看向程处默:“处默,你说。”
程处默挠挠头,瓮声瓮气道:“俺觉得他们力气真大!比营里好些弟兄都不差!就是吃的好像没咱们好!”
秦哲笑了笑,目光最后回到李承乾身上。
“承乾,你记住今天看到的这些人,记住你此刻‘可怜’他们的这种感觉。”秦哲的声音低沉下来,“但秦叔今天要告诉你,作为一个未来的帝王,或者说,作为一个掌权者,仅仅觉得他们‘可怜’,是远远不够的,甚至…是危险的。”
李承乾和所有少年都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
“你看他们辛苦,觉得他们可怜。这没错,说明你心存仁念。”秦哲缓缓道,“但你要往下想,往深里想。他们为什么在这里?他们为什么甘愿受这份辛苦?”
他指向工地:“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是囚徒,不是奴隶,而是自愿来的!是他们自己,挤破了头,争抢着要来的!为什么?”
“因为在这里,一天能拿到十文实实在在的工钱!一天能吃上三顿饱饭!”秦哲加重了语气,“这十文钱,三顿饭,对他们,对他们身后的家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能活下去!意味着家里的老人能多吃一口粮,孩子能多做一件衣,意味着…希望!”
少年们静静地听着,眼神开始发生变化。
“你们生于深宫,长于富贵,或许觉得十文钱微不足道,三顿糙米粥难以下咽。”秦哲的目光变得锐利,“但对这些人而言,这就是他们能用汗水换来的、最实在、最珍贵的东西!朝廷给了他们这条用力气换活路、换希望的路,他们珍惜都来不及,怎么会觉得自己‘可怜’?”
“真正可怜的,是那些连这份辛苦都找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饿死冻死的流民!是那些被贪官污吏盘剥,辛苦一年却颗粒无收的农户!”
秦哲蹲下身,平视着李承乾的眼睛:“所以,承乾,你要明白。帝王之道,最高的仁慈,不是施舍怜悯的眼泪,而是创造公平的机会,制定合理的规则,让他们能靠自己的双手,挣到那份活命钱,挣到那份希望!”
“修这条路,就是如此。它不仅是让大军通行、让商旅便捷,它本身,就是在创造数十万个养家糊口的机会!就是在用国家的力量,进行一场巨大的财富再分配,让最底层的百姓,能分享到国家发展的红利!”
这番话,对于九岁的李承乾来说,有些深奥,但他似乎听懂了一些核心的东西,眼神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思考所取代。
李泰眼中则闪烁着悟性的光芒,喃喃道:“创造机会…而非施舍怜悯…”
秦哲站起身,大手一挥:“光看不够,还得体验。现在,都给我去帮忙!”
他指向不远处正在卸车的一堆麻袋:“处默,宝琳!你俩力气大,去帮着扛包!别偷懒,看看你们一顿吃那么多,能扛得动几袋!”
“好嘞!秦叔!”程处默和尉迟宝琳兴奋地应了一声,嗷嗷叫着冲了过去。
“遗直,叔玉,杜构!你们识文断字,去粥棚那边,帮着登记发放伙食!算算数,看看账!体验一下管理几十万人吃饭是什么感觉!”
房遗直等人愣了一下,也赶紧答应着跑向粥棚。
“怀道,侯杰!去那边,跟着红棍工程师,拿上尺子,学着测量地基!看看路是怎么一寸寸修起来的!”
秦怀道和侯杰也领命而去。
最后,秦哲看向李承乾和李泰。
“承乾,青雀。你们俩,身份特殊,不能干太重的活,也不能离我太远。”秦哲想了想,指向旁边一个正在给民夫分发解暑绿豆汤的摊子,“去那儿,拿起勺子,亲手给这些干活的人,每人舀上一碗汤。”
李承乾和李泰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那汤桶边缘沾着泥灰,舀勺的木柄被磨得发黑,排队来喝汤的民夫更是满身汗臭…
秦哲脸色一沉:“怎么?太子和王爷的手,就不能给大唐的百姓舀一碗汤了?你们的父皇在军中,还曾与士卒同锅吃饭呢!放下身段,才看得清真实。 去!”
被秦哲一呵斥,两人不敢再犹豫,赶紧小跑过去。
分发汤水的红棍见太子和越王过来,吓了一跳,刚要行礼,被秦哲用眼神制止了。
李承乾和李泰笨拙地拿起沉重的舀勺,学着红棍的样子,给排队的民夫舀汤。
第一个过来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汉,他颤巍巍地递过碗,看到是两个衣着光鲜、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在发汤,愣了一下,随即受宠若惊地连连躬身:“谢…谢小公子…”
李承乾舀了满满一勺汤,有些吃力地倒入老汉碗中,几滴汤汁溅到了他华贵的袖口上,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看到老汉那感激涕零、仿佛喝了琼浆玉液般的表情,那点不快瞬间消失了。
“老人家,慢点喝,小心烫。”李承乾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哎!哎!多谢小公子!多谢!”老汉捧着碗,千恩万谢地走了。
一个接一个民夫过来,有壮硕的汉子,有腼腆的少年,甚至有带着孩子的妇人。他们无一例外,在看到发汤的是两个明显身份尊贵的孩子时,都露出了惊讶、惶恐、继而无比感激的神情。那一声声真诚的“谢谢”,那一个个卑微的躬身,深深地冲击着李承乾和李泰的心灵。
他们从未如此直接、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能带给这些底层百姓如此巨大的…被尊重、被看见的喜悦。
汗水从他们的额头滑落,手臂因反复舀汤而发酸,华服沾染了污渍…但他们似乎渐渐忘了这些不适。
李承乾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畏缩、嫌弃,慢慢变得专注,甚至…有了一丝平和与理解。
李泰则一边舀汤,一边观察着各色民夫,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秦哲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才是真正的储君教育。不在东宫读死书,不在朝堂听空论,而是走到泥地里,看看帝国真实的模样,闻闻汗水与尘土的味道,听听底层百姓的心声。
直到夕阳西下,收工的号角吹响。
少年们重新聚集到秦哲身边,个个灰头土脸,程处默和尉迟宝琳累得直喘粗气,房遗直等人嗓子都快喊哑了,李承乾和李泰的袖子更是湿了一片。
但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比来时,多了一些沉重、一些光亮、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累不累?”秦哲问。
“累!”少年们异口同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
“饿不饿?”
“饿!”
“好!”秦哲大手一挥,“走!回华仙居!秦叔请客,肉管够!”
“好哦!”少年们欢呼起来。
回去的路上,李承乾沉默了很久,忽然抬头问秦哲:“秦叔,以后…我还能再来吗?”
秦哲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想来随时可以。记住今天的感受。等你将来坐上那个位置,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想想这些人。想想你的决定,是能让他们多一碗饱饭,多十文工钱,还是…会夺走他们这仅有的希望。”
李承乾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窗外那逐渐远去的、依旧在忙碌的宏大工地,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这一刻,一颗名为“民本”的种子,在这个九岁储君的心田,悄然种下。
而秦哲,用他独特而硬核的方式,完成了一次远比任何经筵讲义都更加深刻的帝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