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月妍已经挎着竹篮站在院门口了。山谷里的秋总是来得早,风里裹着稻穗的甜香,掠过青砖瓦房的飞檐,把挂在窗棂上的红辣椒吹得轻轻晃荡,像一串小小的红灯笼。
她仰头望了望东边的山,云层正慢慢散开,露出一小片透亮的蓝。
几年前刚进这山谷时,眼前还是齐腰深的野草,如今脚下的田埂被踩得结结实实,新收的谷子在晒谷场上堆成小山,连田边的狗尾巴草都长得格外精神。
“月妍,等急了吧?”身后传来温书瑶的声音,带着点笑意。
月妍回头,见温书瑶挎着个更大的竹篮,青布裙角别着块靛蓝的帕子,发间插着支银簪——那是去年她和永安成亲时,母亲亲手送的聘礼。
“大嫂,我刚看了温爷爷种的那几株黄芩,叶子还带着露水呢,今天采正好。”
月妍说着,伸手帮温书瑶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这两年山谷里的变化,像田埂上的庄稼似的,一日日冒着头往上长。
永安哥的聪明劲儿,他领着村里人疏通溪流,把荒坡改成梯田,还琢磨出用竹篾编防虫网,连温如玉老先生都常说“永安这孩子,脑子比山里的清泉还透亮”。
后来李伯母看两人对眼,便主动去温家说媒,去年秋收后的那场婚礼,整个山谷都飘着桂花酒的香。
“对了,昨天长顺哥还跟我说,后山的松果熟了,等咱们采完药材,正好去拾些回来,给桃丫姐做松仁糕。”
温书瑶边走边说,眼底带着笑。月妍也跟着笑起来,桃丫姐和舅舅家的长顺哥,是去年冬天定的亲。
那会儿下了场大雪,长顺哥怕桃丫姐冻着,每天天不亮就去她家门口扫雪,还把烤得暖乎乎的红薯揣在怀里送过去。
有次月妍撞见,长顺哥正把自己的棉鞋换给桃丫姐,自己光着脚踩在雪地里,耳朵冻得通红,却还傻笑着说“我火力壮,不冷”。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山脚下。晨雾渐渐散去,林间的鸟儿开始啼叫,偶尔有松鼠从松枝上窜过,丢下几颗松果。
月妍弯腰拨开草丛,指着一株带着淡紫色花苞的植物说:“大嫂你看,这是紫花地丁,温爷爷说能清热解毒,前年秀兰嫂子生小侄子时,温爷爷就用这个配过药。”
提到秀兰嫂子,温书瑶的脚步顿了顿,笑着点头:“可不是嘛,那小子现在都两岁了,昨天还追着我家的鸡跑,差点把鸡窝给掀了。”
永平哥和秀兰嫂子的儿子叫“团团”,取的是“团团圆圆”的意思。小家伙生得虎头虎脑,最喜欢拽着月妍的辫子喊“姑姑”,还总把自己藏的糖块偷偷塞给她。
前几天月妍教他认草药,他拿着一株狗尾巴草,非要说是“温爷爷种的人参”,逗得一院子人都笑。
“对了,杏丫姐昨天还跟我说,她女儿夜里不闹了,能睡整觉了。”
上个月杏丫姐生了个女儿,取名“念秋”,因为生她那天,山谷里的桂花正好开了。月妍去看时,念秋裹在碎花布里,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闭着,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杏丫姐抱着她,眼神软得能滴出水来。
两人在山里采了近两个时辰,竹篮都快满了。太阳升到半空时,温书瑶看了看天色,说:“该回去了,爷爷还等着咱们把药材送回去炮制呢。”
月妍点头,刚要起身,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笑声。两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田埂上,永平哥正扛着锄头往回走,秀兰嫂子抱着团团,跟在他身边,安安手里拿着个拨浪鼓,摇得咚咚响。
“你看他们,多好。”温书瑶轻声说。月妍也跟着点头,心里暖融融的。
山谷里的日子,就像温爷爷煮的小米粥,不浓烈,却透着股踏实的甜。
家家户户都自给自足,地里的粮食吃不完,就晒成干粮存着;山里的野核桃、山楂摘回来,或煮成蜜饯,或酿成果酒;
温爷爷更是把山里挖来的药材当宝贝,在院角支起药炉,炮制好的当归、党参用牛皮纸包着,整整齐齐码在木柜里。
回到村里时,晒谷场上已经热闹起来。几个妇人坐在树荫下缝补衣裳,孩子们在场上追逐打闹,还有人在搭木架,准备晚上中秋团圆饭用。
温书瑶把药材送到温爷爷的院子里,月妍则去了舅舅家。
舅舅正在劈柴,见她回来,笑着说:“妍丫头,快去看看你桃丫姐,她刚蒸了枣糕,说要给你留一块。”
月妍应着,走进里屋。桃丫姐正坐在炕边纳鞋底,见她进来,连忙拿起一块还冒着热气的枣糕递给她:
“快尝尝,我放了不少红枣,甜得很。”
月妍咬了一口,枣香混着面香在嘴里散开,暖到了心里。
“长顺哥呢?”月妍问。
“他去后山拾松果了,说要给你做松仁糕。”桃丫姐说着,脸颊微微泛红,眼底满是笑意。
傍晚时分,月亮渐渐升了起来。村里的人都聚到了晒谷场上,各家都端来了拿手菜。
秀兰嫂子做的红烧肉,油光锃亮,肥而不腻;
杏丫姐蒸的桂花糕,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温爷爷还开了一坛去年酿的猕猴桃酒,酒香混着饭菜香,飘满了整个山谷。
孩子们围坐在小桌旁,捧着碗狼吞虎咽,偶尔争着抢一块肉,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大人们则围坐在大桌旁,边喝酒边聊天,说着今年的收成,聊着孩子们的趣事。温书瑶坐在永安身边,偶尔给他夹一筷子菜,永安则把剥好的栗子放在她碗里,两人相视一笑,满是默契。
酒过三巡,温爷爷捏着酒杯的手忽然顿住了。
他望着山外的方向,眉头微微皱起,轻声叹了口气:“这谷里日子再好,也不知道外面世道太平了没。我那些老伙计,还有书瑶她爹娘、大哥,如今还在不在啊?”
话音刚落,晒谷场上的热闹便淡了几分。温书瑶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眼眶悄悄红了。
她低头看着碗里的菜,声音带着点哽咽:“爷爷,我也总想起我娘做的糖糕。小时候每到中秋,我娘都会给我做糖糕,还会在上面刻上我的名字……”
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
永安连忙递过一块帕子,轻轻拍了拍温书瑶的背,对温爷爷说:
“爷爷,您别担心。我明日先去山仔村打听打听,那里离山外近,货郎也常去,或许能知道些消息。
若是世道稳了,咱们再想办法联系家里人;若是还乱,咱们就守好这山谷,等太平了再出去。”
温爷爷抬头看了看永安,点了点头,眼里露出几分欣慰:“好,好,就按你说的办。你这孩子,做事稳重,我放心。”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是啊,永安说得对,先去打听打听情况再说。”
“咱们现在有田有房,有吃有喝,就算外面还乱,咱们在这山谷里也能好好过日子。”
“等知道了消息,若是书瑶妹子的家人还在,咱们就想办法把他们接过来,一起在这山谷里过安稳日子。”
温书瑶擦了擦眼泪,对着众人笑了笑:“谢谢大家,都让你们担心了。”永安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月亮越升越高,清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孩子们已经吃饱了,躺在草垛上看月亮,嘴里哼着村里老人教的童谣。
大人们还在聊着天,话题从外面的世道,说到明年的收成,说到孩子们的将来。风里裹着桂花的香,混着饭菜的香,还有人们的笑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月妍坐在桃丫姐身边,望着天上的圆月,心里想着:不管外面的世道如何,只要大家都在这山谷里,一起种田,一起采山货,一起过着安稳的日子,就很好。
她想起刚才在山里采药材时,温书瑶说的话:“这山谷,就是咱们的家啊。”
是啊,这里就是家。有亲人,有朋友,有热乎的饭菜,有温暖的烟火。
就算时间过得再快,就算外面的世界再变化,只要这山谷还在,只要大家还在一起,日子就会像田埂上的庄稼一样,一年比一年好,一年比一年甜。
夜深了,孩子们渐渐睡着了,大人们也开始收拾东西。
温爷爷被永安扶着,慢慢往家走,嘴里还念叨着:“明年春天,咱们再开几亩田,多种些粮食,再种些果树,等果子熟了,孩子们就能吃个够了。”
月妍跟在后面,看着前面的人影,心里满是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