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退尽时,林昭昭在躺椅上蜷了半宿。
碎玻璃硌着大腿的钝痛早化作麻木,却像根细针挑着神经——她听见后巷野猫撞翻垃圾桶的声响,听见隔壁早餐铺支棚子的吱呀声,听见七点整准时响起的广场舞音乐。
直到那阵此起彼伏的声刺破晨雾,她才翻身坐起。
她记得昨夜举起铁锤时手没抖。
那扇映出无数扭曲笑脸的玻璃穹顶,早就该碎了。
“你们租我的记忆,”她对着空荡的密室说,“那就别怪我撕掉租金账单。”
昭心密室的玻璃门被闪光灯砸得发亮。
二十几个记者举着话筒挤在台阶下,直播镜头的补光灯把招牌上的字照得发白。
最前排举着娱乐爆点台标的男记者正对着镜头喊:观众朋友们,这里是砸舱事件核心现场!
据线报,林氏科技法务团队十分钟前已抵达——
话音未落,黑色商务车碾过水洼停在巷口。
林总监从后座钻出来,深灰西装裤脚沾着晨露,助理抱着银色公文包小跑跟上。
他抬头扫了眼被砸出裂痕的玻璃穹顶,嘴角扯出半寸笑:林设计师,早。
林昭昭推开店门,晨光顺着她松垮的领口漏进去。
她昨晚没换围裙,口袋里的碎玻璃在布料上顶出个小尖,袖口还留着虎口处的新划痕,像是被锋利边缘割过。
林总来得巧。她抄起门角的竹扫帚,正打算请您看样东西。
法务经理递来律师函的手悬在半空。
林总监没接,反而盯着她手里的扫帚:损坏价值三百万的智能舱体,您该先看这个。
三百万?林昭昭突然笑了,扫帚往地上一磕,碎玻璃碴子哗啦落进脚边的透明展箱——那是她亲手组装的陈列架,昨夜老苏驼着背,在灯下用歪斜却有力的字迹写下标签:“霸总人设体验舱残骸——抵押品:一段童年尊严。”
她从围裙里摸出份合同副本,哗啦翻到某页拍在展箱上,红笔在技术归属权条款上画了个圈:签约时您说这是情感互动装置,没提过会变成情绪高利贷——按合同第十三条,用户自主创作的体验内容,所有权归体验者本人。
记者们的话筒立刻怼到合同上。
林总监的喉结动了动,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用户记忆数据自决权几个字,突然瞥见展箱标签,瞳孔微缩。
您看,林昭昭弯腰拾起片带豁口的玻璃,对着光,**指尖传来冰凉而锋利的触感**,这上面还粘着小舟的睫毛膏。
她十六岁那年,后妈把她的发卡全扔进垃圾桶,说大姑娘要端庄她摩挲过玻璃上若有若无的粉色痕迹,**那抹颜色在晨光中泛着微黏的质感,像干涸的眼泪**,您的舱体把这段记忆标成高适配度,说能帮她演好温柔千金——可那是她的尊严啊,林总。
人群突然静了。
老苏拄着拐杖从后排挤进来,驼色毛线衫被记者的三脚架勾得皱巴巴。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上还沾着昨夜的细尘:小丫头,你这是在......
建墓碑。林昭昭替他说完,把碎玻璃轻轻放进展箱,给那些被明码标价的真心。
后巷传来纸箱倒地的脆响。
许蔓顺着声音拐过墙角,就看见穿白裙子的姑娘正蹲在垃圾箱旁,指尖捏着块指甲盖大的玻璃碴——那是她三天前在人设当铺展柜里摆的发卡残骸,被清洁阿姨当垃圾扫了。
会划破手。许蔓摸出帆布手套,蹲在她旁边。
这是她当心理顾问十年第一次蹲得这么低,膝盖抵着潮湿的墙根,青苔的湿气透过布料渗进皮肤,我帮你。
小舟抬头,眼尾的泪还挂着,睫毛上沾着碎纸片:许老师,我昨天试着对食堂阿姨笑,可嘴角刚翘起来......
她扯了扯嘴角,那笑比哭还涩,像有人拿线拽着,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真实......是不是本来就很痛?
许蔓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灰。
风掀起她的职业套装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棉t恤——那是她大学时穿的,上面印着心理系不治疗自己痛,是因为你终于活在时间里了。
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仿佛一片落叶坠入深井,不是剧本里。
风吹动墙角那只废弃的摄像头,红色指示灯忽明忽暗,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十米外的密室夹层中,林昭昭正俯身看向监控屏,画面定格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
老苏站在她身后,轻叹一声:“这镜头拍下的不是展览,是觉醒。”
林昭昭把保温杯递给老苏:您看,她开始还债了。
还债?老苏喝了口茶,烫得直砸嘴,那丫头是在拆债台。他指节敲了敲监控屏幕,你这招废墟即展品,比我当年在课堂上砸沙盘管用多了。
林氏科技顶楼会议室的投影屏闪着冷光。
林总监把录像按了暂停,画面里林昭昭举着铁锤的侧脸被拉成特写。负面舆情峰值在昨晚十点,现在已经跌了百分之四十。
他转着钢笔,我们把人设当铺觉醒体验舱,主打从扮演到真实
林总!助理撞开门,手机屏亮得刺眼,昭心密室把碎玻璃做成了人设残影艺术展,今晚七点全城投影!
林总监的钢笔地断成两截。
他抢过手机,画面里是林昭昭站在碎玻璃堆里,身后挂着征集你的抵押记忆的横幅。胡闹!他摔了手机,却在瞥见许蔓新发来的邮件时顿住——
《用户心理裂痕白皮书》最后一页,不知何时多了行批注:人格解离不是必经阶段,是资本砌的墙。
手表滴答声渐隐,风卷起地上的传单,一张飞向高空,掠过摩天大楼的蓝光投影,最终贴在对面写字楼的玻璃窗上。
许蔓伸手拂开它,窗外正是自己刚刚参与创造的历史。
她坐回椅中,鼠标停在数据接口授权书的删除键上,屏幕右下角弹出新邮件提示:沈巍教授已回复,《人设借贷App诱导机制技术分析》将于明日公开发布。
夜幕降临时,林昭昭站在市中心广场中央。
她头顶的摩天大楼外墙突然亮起蓝光,碎玻璃的投影在玻璃幕墙上流动: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垃圾桶旁翻找发卡,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在导师办公室门口攥皱了论文,穿连衣裙的姑娘在相亲桌上把笑意练了十七遍……
每一片光影都带着细微的 金属摩擦声与记忆回放般的耳鸣嗡响。
我只是想有人爱我本来的样子。小舟的声音混着风声炸开。
林昭昭举起手中的展灯,玻璃罩里嵌着片碎舱体。这盏灯,她的声音被扩音器放大,撞在楼墙上又弹回来,在耳膜上激起一阵共振般的震颤,等下一个敢不租人设的人来点。
广场寂静得能听见手表走动声。
忽然,穿校服的姑娘挤到最前排,指尖轻轻碰了碰展灯开关——没亮。
她红着脸退回去,却有个穿外卖服的小哥跟着抬手,接着是拎菜篮的阿姨、抱孩子的妈妈……
许蔓在办公室落地窗后望着这一切。
转头时,窗外投影正映出一行新字:你演的,正在吃掉你。
她摸出手机,翻到三天前拍的照片——林昭昭三年前的手稿,角落那行字被她用红笔圈了无数遍:真实不是终点,是起点。
凌晨两点,小舟跟着许蔓走到心理门诊楼下。
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门诊玻璃门里透出暖黄的光,**光晕边缘模糊,像融化的蜡**。
穿白大褂的医生推开半扇门,手里捏着张纸:小舟是吧?
复查需要填份——
情绪调节服务使用协议。许蔓替他说完,伸手按住小舟发抖的肩膀。
夜风掀起协议页角,露出最下方的用户自愿签署几个字。
许蔓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她掏出红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谁定义了‘自愿’?”
然后轻轻合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