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的拇指在播放键上顿了三秒。
凌晨五点的晨光穿过光之庭的玻璃，像一层柔光滤镜轻轻覆在现实之上，在手机屏幕上洇出一片暖金，将视频缩略图里那道蜷缩的身影镀上浅黄边——仿佛连痛苦都被美化了。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重重按下。
手机扬声器里先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粗粝得如同砂纸刮过耳膜；接着是少女带着鼻音的轻语，像从枕头深处挤出来的呜咽：我试了三个月的完美女生，可连我妈都说，现在的我更讨人喜欢。
画面跳出来时，林昭昭的呼吸陡然一滞——
十六七岁的女孩坐在病房窗边，白纱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她手腕上未完全愈合的疤痕，粉红的新肉在晨光下微微反光，像一道被强行缝合的裂痕。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与屋内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交错成压抑的节奏。
她手里捏着张粉色卡片，“甜妹人设卡”几个字被指甲抠得卷了边，边缘泛起毛刺，扎进指腹带来细微的痛感。
“每日甜度≥四颗星”“生气时要咬嘴唇”之类的条目在镜头里忽明忽暗，像是某种扭曲的咒语，在冷白色的病房灯光下闪烁如鬼火。
视频末尾，一行像素粗糙的字浮上来：我是小禾，我不想再演了。
手机地砸在操作台上，塑料外壳撞击金属台面的脆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扑棱声划破寂静。
林昭昭扯过白大褂袖口擦了擦发涩的眼角，布料摩擦皮肤的粗粝感让她眼眶更酸。
指尖快速敲出一串号码，指甲在屏幕上留下淡淡的油渍。
赵倩接电话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混着远处地铁报站的模糊广播：昭昭？
查小禾，
林昭昭抓起桌上的马克笔，在白板上重重写下这个名字，笔尖几乎戳穿纸背，甜妹人设卡的，住院的。
她听见赵倩那边传来键盘敲击声，还有纸张翻动的脆响，像枯叶踩碎在脚下，三十秒前刚收到的投稿视频，大概率是人设借贷所的测试用户——据内部消息，这是‘明日人设计划’孵化项目，主打‘情绪角色租赁’。
找到了。赵倩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像冰水浇进话筒，17岁，市三中高二，三个月前因人格解离自残送医。
App后台记录显示她是首批校园内测用户，下载当天就购买了甜妹套餐，包含表情管理课程、社交语录库和情绪反馈训练——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训练日志最后一条写着：今天假装被笑话逗笑，心跳112，系统提示真实度不达标。
林昭昭的马克笔在白板上戳出个洞，墨汁如血般晕开。
她转身拉开抽屉，奶奶的旧笔记本地摊开在桌面，泛黄纸页上角色内化四个字被红笔圈了三遍，墨迹已渗入纤维深处：当扮演成为生存方式，真实便成了异乡。
她对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扯了扯发绳，橡皮筋勒进指节，碎发贴在汗湿的后颈，黏腻而沉重：不是个别案例，是瘟疫。
直到阳光爬上楼梯拐角，林昭昭才意识到自己已在医院走廊走了三趟。
手机里那段视频反复播放又暂停，像一道不肯结痂的伤口。
当她推开“记忆赎回所”的门时，熟悉的茉莉香扑面而来——老苏总说，这是他对抗电子冷光的最后一道防线。
白发老人正俯身整理一沓蓝皮简报，封面上“教育部基础教育司”的红章在晨光下泛着暗金，像枚即将引爆的印章炸弹。
老苏曾是她研究生导师，也是国内最早提出“数字人格依赖症”的心理学家。
三年前退休时还拉着她的手说：“小心那些教孩子表演善良的App。”
全国七所重点中学，老苏摘下老花镜，指节叩了叩简报第三页，声音沉得像压着块铅，
学生自发组建人设互助组，互换学霸笔记是假，共享高冷男神语录富家女穿搭模板是真。
我去市三中做心理辅导，有个女生问我温柔人设需要多少共情力才算合格——这不是青春期探索，是系统性身份外包。
林昭昭的目光停在明日人设计划几个字上，合作方名单里三家教育科技公司的logo刺得她眼睛疼。情绪采样志愿者那栏的备注更让她冷笑出声：连孩子的痛都标了训练权重？
哭五分钟值0.3个情绪积分，系统自动打标——也就是说，眼泪都能换经验值了？
那崩溃是不是还能刷成就徽章？
老苏把茶杯推到她手边，瓷壁温热，茶面微颤：所以你要做的，不只是个案疗愈。
“更是对抗一场静默的瘟疫。”他目光落在她素描本上那幅坍塌的网红咖啡馆——裂开的网红墙，碎落的滤镜灯管，满地贴着标签的人设道具。
“废墟回音馆。”
林昭昭翻开素描本，指尖抚过纸上歪斜的线条，
“每拾起一件道具，会触发原主人的独白。心跳越快，声音越清晰——每个道具内置生物感应芯片，连接佩戴者的手环数据。这不是科学，是仪式。我们要让她们听见自己快要听不见的心跳。”
就在她准备回应时，手机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阿哲”，三个未接来电的红标刺目地叠在一起。
“联系到三个康复期孩子，小禾主动要求当第一个。”
他压低声音，背景音是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她妈妈昨天翻出她的手机，发现人设借贷所后台有个人格销毁倒计时——一旦连续七天未完成打卡任务，系统将启动‘人格归零’流程：所有训练记录清空，用户标记为‘不合格品’。”
林昭昭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开团墨迹，像一颗正在崩解的心脏。
她抓起外套冲向昭心密室旧址时，老吴正蹲在碎灯管堆里调试声控装置。
玻璃碴子在他鞋底发出细碎呻吟，冷风从墙缝钻入，吹得电线微微震颤。
万一他们......老吴摸着那支贴着甜妹日记标签的录音笔，喉结动了动，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所以我们要让他们听见，林昭昭弯腰捡起块碎镜片，映出自己泛红的眼尾，锋利的边缘割破指尖，一滴血珠坠入尘埃，那些被数据吃掉的声音。
测试当晚的密室像座被台风扫过的废墟。
小禾穿着病号服站在门口，脚底地板冰冷，指尖攥着的甜妹人设卡已经被揉成皱团，边缘磨得发烫。
林昭昭隔着单向玻璃，看见她的喉结动了动，像只被按进水里的小鸟终于浮出水面，急促地喘息。
开始。她对着麦克风轻声说。
小禾的脚刚踏进密室，地面的感应灯就刷地亮起，惨白的光线从裂缝中爬出，如同幽灵睁眼。
她僵在原地，目光扫过满地道具——那本甜妹日记躺在碎灯管旁，封皮上的草莓贴纸还泛着假甜的光，指尖触到的瞬间，塑胶表面传来黏腻的凉意。
她蹲下去的动作很慢，慢得像在踩碎某种枷锁。
指尖触到日记本的瞬间，声控装置地一响。
今天假装爱吃草莓蛋糕，其实我过敏......但他说喜欢甜妹，所以我必须甜。
小禾自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尖细尾音，混着电流杂音，像从旧收音机里爬出的幽灵，
妈妈说这样的你更讨喜，可我在镜子前练习微笑时，眼泪砸在练习本上，把字泡成了糊。
小禾的呼吸开始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病号服布料摩擦着皮肤，发出细微的嘶啦声。
林昭昭盯着心率监测仪，数字从78跳到92，又飙到110。
日记本在她手里发出刺啦的撕裂声，碎纸片像雪片般落进她的病号服领口，冰凉地贴在锁骨上：我不是模板！我不是数据！
她突然跪下来，抓起地上的高冷墨镜，镜腿划破掌心也不松手，这个是隔壁班阿杰的！
他根本不喜欢黑色，他说过想戴红色镜框！又抓起录音笔，这个是小琪的！
她录富家女日常时，爸爸刚被裁员......
密室的温度控制装置开始运作，冷风裹着碎纸片盘旋，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额头细密的汗珠。
林昭昭看着监控画面里小禾颤抖的背影，按下录音终止键。
控制台的影子档案自动弹出新条目，第374条记录的不是声音，而是小禾撕纸时的心跳波形——那是串剧烈起伏的曲线，像片正在解冻的冰河。
凌晨两点，林昭昭的手机在操作台上炸响。
节目组高层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酒气：《密室大逃脱》要的是刺激，不是社会新闻！
你再搞这些神神叨叨的，下季合作就——
的挂断声比他的尾音更利落。
林昭昭打开剪辑软件，将小禾撕纸的画面、破碎的人设卡、还有那句没人问我你是谁剪成一分钟短片。
上传时，她对着镜头里自己泛红的眼尾扯出个冷笑，标题写得很重：《她们在滤镜里窒息了》。
这一次，我要撕掉世界的美颜。
视频上线十分钟，弹幕就挤爆了屏幕。
我女儿书包里也有这种女神人设本
学校心理老师说这是社交能力提升，合着是把孩子当AI养？
明日人设计划，我们家小区电梯广告全是！
林昭昭盯着不断刷新的评论，手机突然震了震。
阿哲的消息弹出来：又有两个学校爆了，高一女生在班会课上背完美班长语录，背到一半突然说这不是我，然后撕了全班的人设卡……
还没来得及回复，新消息顶了上来——一张模糊的监控截图。
林昭昭点开，是段模糊的监控截图——昭心密室旧址的后巷，凌晨三点，有个穿黑外套的人正蹲在墙角，手里举着台像是信号干扰器的东西。
她的手指悬在截图上，晨光再次透过玻璃洒进来，在监控画面里那个人的后颈投下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