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区的暖黄壁灯在墙角投下模糊的光晕,像一团被揉皱又摊开的旧信纸。
林昭昭扶着07号在长沙发上坐下时,指尖触到她肩头凸起的骨节,像触到一截冻硬的枯枝——那触感带着金属支架的冷意与皮肉紧贴骨骼的锋利,让她指腹微微发麻。
她转身去接温水,玻璃壶在饮水机上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某种低频电流在血管里游走。
水注进马克杯时,她特意把杯底垫了层软布——三年前奶奶临终前说,受惊的人需要“有根的温度”,杯底不碰硬面,心就不会硌得慌。
布料吸了热,变得微潮,熨帖地贴在掌心,像一片温顺的苔藓。
“手冷。”07号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落在寂静里几乎听不见,却让林昭昭耳膜一颤。
她这才发现自己端杯子的手在抖,震得水面泛起细小涟漪,映出天花板上摇晃的光影。
她忙把马克杯塞进对方掌心,自己的手覆上去焐着——两双手交叠处,传来07号指尖如冰层下溪流般的微颤,而她的体温正一寸寸渗入那片荒芜。
07号的指节泛着青,指甲缝里还沾着密室地板的木屑,粗糙的颗粒蹭过林昭昭的皮肤;刚才她在第八块板前抠进掌心的伤口,正渗出极细的血珠,在灯光下闪着暗红的微光,像锈蚀的齿轮在缓慢运转。
“疼吗?”话出口林昭昭就后悔了。
07号低头盯着杯里的水,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子,像风掠过枯草丛时掀起的尘埃。
她没回答,只有喉间轻轻一动,仿佛吞咽下某种沉重之物。
“叫委屈。”林昭昭的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哑如砂纸磨过木纹。
她想起上周在奶奶旧书房翻到的病例本,有个被霸凌的小女孩在沙盘里堆了座冰城堡,奶奶写:“疼痛会结冰,但委屈永远是液态的,迟早要漫出来。”
墨迹已泛黄,可字句仍带着潮湿的重量。
她轻轻碰了碰07号手背上的静脉,那里的皮肤薄得能看见蓝紫色的脉络起伏:“你不是机器,你有权感到委屈。”
07号的拇指摩挲着杯壁,陶土的粗粝感从指腹传来,杯口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也模糊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像一场无声的雾在两人之间升起。
忽然她抬头,瞳孔里有什么东西碎开又重组,如同冰面裂开后倒映出整片星空:“我想……见张教授。他还活着吗?”
林昭昭的心脏猛跳了一下,撞击肋骨的声音仿佛在胸腔里回荡。
张教授是三年前“静默者”项目的牵头人,讣告上写着“突发心梗”,但老吴去年醉酒时说漏嘴,说他最后在实验室喊着“不能把痛感当病毒消灭”。
那句话像钉子一样扎进她的记忆。
她按住07号手背,那里的温度正在回升,像冻土开始解封:“他三年前走了。但他留下一句话——”
她吸了吸鼻子,鼻腔里还残留着热水的蒸汽,“‘静默者终将开口,因为疼痛不会永远被封存。’”
门被轻轻推开,冷空气裹挟着雨的气息卷入室内,林昭昭听见门轴转动时那一声轻微的“吱呀”,像谁在梦中叹息。
赵倩抱着一沓文件站在门口,发梢还沾着外面的雨星子,水珠顺着她额角滑落,在锁骨凹陷处聚成一小片凉意。
她没说话,只把文件推到林昭昭面前,封皮上“广电监察组”的红章还带着油墨香——那气味浓烈而新鲜,混着纸张的木质气息,像一场尚未熄灭的火。
林昭昭翻开第一页,许蔓的批注“安全审查无必要”七个字张牙舞爪,笔锋如刀刻入纸背;第二页老吴的签名明显比他平时手抖三倍——那是他被下了镇定剂后的笔迹,每一划都像在挣扎中写下。
“我今早把这些连同房卡记录、药品采购单一起递了。”
赵倩扯了扯领口,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她当合规官时被许蔓的人推下楼梯留下的,触感早已平复,可每当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但真正能击穿系统的,是07号的证言。她是活体证据。”
林昭昭的指甲掐进掌心,刺痛让她清醒。
她想起上周许蔓在庆功宴上拍着07号的肩说“多好的工具”,那手掌落下时的力道,隔着空气都能听见沉闷的回响;
想起监控里那些被注射后眼神空洞的女孩,她们走路的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却每一步都踏在深渊边缘。
她抬头时,07号正盯着墙上的密室设计图,图里“心跳回廊”的感应板被她用红笔标成了血色——那颜色浓稠得几乎要滴下来,在视觉中激起一阵轻微的晕眩。
“她不能出庭,也不能接受采访。”
林昭昭把文件推回赵倩怀里,纸张摩擦发出沙沙声,像风吹过干枯的芦苇,“但她可以留下一段‘无声证言’。”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07号冰冷的指尖:“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走廊尽头,“心跳回廊”的感应板在黑暗中沉睡。
林昭昭只开了墙角那盏老式钨丝灯,暖黄的光晕像团揉皱的纸,裹住07号单薄的身影。
她关掉所有联网设备,连手机都锁进了铁盒,只留下台1998年产的胶片摄像机——这种老古董没有数据接口,拍出来的影像只能刻成胶卷,藏进保险柜里。
而在回廊底部,她早已加装了独立的心率传感电路,信号通过物理线路连接照明控制器:没有网络传输,只有电流跳动的真实。
“这次不为观众,不为证据。”
林昭昭蹲在摄像机后,抬头时额头蹭到了镜头盖的铜边,金属的凉意瞬间渗入皮肤,“只为你自己。你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07号站在回廊起点,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道未愈合的伤疤。
林昭昭盯着她的后颈——那里有块不自然的白,是长期戴隔音耳机压出来的,触觉记忆告诉她,那片皮肤比别处更薄,也更敏感。
三秒,五秒,十秒……感应板突然亮起第一盏灯,不是程序触发,是07号自己抬了脚。
一步,两步。
每踩下一块板,淡蓝色的光就漫过她的鞋尖,像春水缓缓涨潮。
走到第七块时,她的脚步顿住,低头盯着地面——那里有道极浅的划痕,是上周林昭昭调试设备时磕的。
她蹲下来,用指尖碰了碰那道痕,粗糙的触感从神经末梢直抵大脑,像在确认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第八块板亮了。
第九块。
第十块——回廊尽头的幕布自动拉开,露出墙上张教授的照片。
07号站在光里,慢慢抬起手,摘下了戴了七年的隔音耳机。
耳后暗红色的烙印“07”像朵开败的花,在灯光下泛着钝钝的光,边缘微微隆起,像是被无数次灼烧后结痂的痕迹。
她没有说话。
眼泪顺着下巴滴在感应板上,一声轻响,如露坠叶尖。
蓝色的光突然变成了暖橘色——这是林昭昭特意改的程序:当心率超过80,感应板会从理性的蓝转向感性的橘。
而此刻,那光芒温柔地包裹住她,像一场迟到多年的拥抱。
同一时刻,监控室角落的屏幕上,画面自动切入回廊视角。
许蔓盯着07号的眼泪,钢笔在指尖转了两圈,突然笑出声:“删?让她流吧。眼泪算什么证据?”
助理缩了缩脖子,正要去按删除键,许蔓却抬手拦住,钢笔“啪”地断成两截。
她转身时,右手扶在墙上足有三秒,指节压得泛白——这是她第一次在助理面前露出失衡的姿态。
记忆深处,七年前那个雨夜,女儿最后一次喊“爸爸疼”的声音,也是这样砸下来的。
与此同时,沈巍的电脑弹出“发送成功”的提示。
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S7药剂的分子结构与“情绪光谱”控制系统的神经接口协议,像两条交缠的毒蛇,在公众面前褪去伪装。
微博热搜瞬间被“她们不是失控是被控制”屠版,评论区的愤怒像座正在喷发的火山。
林昭昭指尖抚过便签上的字迹,“我现在知道疼是什么了。”
她闭上眼,仿佛听见无数沉默的女孩正在苏醒。
就在这静默里,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医院的短信刺得她瞳孔收缩:“老吴要求见你,说有‘主控终端’的最终密钥。”
她抓起外套冲出门,夜风掀起米色风衣的衣角,露出里面沾着07号眼泪的白衬衫——那泪痕已干,却仍留下一圈微咸的印记。
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次第亮起,像一串被点燃的星子。
记忆里突然闪过07号摘耳机时的画面,那些被药物封存的痛感,此刻正随着眼泪,在城市的暗夜里慢慢漫延。
当她冲到医院楼下时,急诊大厅的电子钟显示23:57。
特护区的走廊灯光惨白,护士抱着病历本匆匆走过,见她就低声道:“老吴先生情况不太好,刚醒来说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