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光号”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蛰伏在冰冷死寂的星骸坟场中。外部是永恒的真空与无声的毁灭,内部则弥漫着一种粘稠的、混合着伤痛、疲惫与挥之不去的悲怆。
苏慕雪下令,在保证最基本的值守和医疗看护的前提下,全体幸存成员进行短暂的休整。这不是松懈,而是一种必要的喘息,一次被迫进行的、面对创伤的集体仪式。
于是,清理工作开始了。
这并非简单的打扫,更像是一次在废墟中的艰难跋涉,一次对昨日伤痕的触碰与告别。
舰桥、走廊、居住舱、引擎室……每一处都残留着激烈战斗和能量冲击的痕迹。焦黑的弹坑、扭曲的金属、凝固的灭火剂泡沫、散落各处的零件碎片,以及……那些已经干涸发暗、刺目惊心的血迹。
船员们沉默地工作着。他们用工具小心地清理障碍,修复相对完好的设备,将无法使用的残骸收集起来,或许未来还能回收一点材料。每个人的动作都显得有些迟缓,眼神低垂,尽量避免与同伴的目光接触,仿佛害怕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深重的痛苦,会再次撕裂自己勉强维持的平静。
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金属摩擦声、清扫声、偶尔压抑不住的吸鼻声和极力克制的哽咽声在船舱内回荡。
在清理到原本属于雷恩小队休息舱的区域时,卡尔找到了一只被压扁了一半的金属酒壶。那是雷恩大叔从不离身的东西,据说是他家乡的特产,上面还刻着某种古老的祝福纹样。卡尔拿着那只冰冷的酒壶,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再也忍不住,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舱壁上,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另一边,一位女船员在整理医疗室外的物品存放柜时,发现了一条烧焦了一半的、色彩鲜艳的编织手链。那是艾拉之前一直戴在手腕上的,是她妹妹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女船员紧紧攥着手链,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下巴滴落在焦黑的纤维上。
每一件遗物,都是一个鲜活生命的印记,都是一段无法磨灭的回忆。触碰它们,就如同再次触摸到那些已经逝去的音容笑貌,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反复冲刷着每个人本就千疮百孔的心灵。
苏慕雪没有阻止这些眼泪和悲伤的流露。她知道,这是必须经历的过程。堵不如疏,只有正视伤痛,才能最终跨越它。她自己也参与着清理,每当看到熟悉的物品,心口就像被重锤击中,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用行动告诉所有人,生活……或者说生存,必须继续。
她安排了一个小小的临时区域,将收集到的、能辨认出主人的遗物小心地摆放好。这不是正式的悼念,却是一种无声的缅怀和尊重。
林宸依旧躺在医疗平台上,身体虚弱,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或半昏睡状态。但在他清醒的短暂片刻,他能看到周围发生的一切,能感受到那弥漫在整个飞船里的悲伤。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沉默忙碌的身影,看着他们拾起同伴的遗物,看着他们压抑的泪水,那双黯淡的眼眸中,自责与痛苦几乎要满溢出来。
是他没能保护好大家……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反复啃噬着他的内心。每一次看到那些遗物,都像是在无声地控诉他的失败。他体内的“虚无侵蚀”似乎也感应到他情绪的低落,那冰寒死寂的感觉愈发清晰,试图将他也拖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苏慕雪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她总会适时地来到他身边,或是递上一杯水,或是轻轻替他擦去冷汗,用平静却坚定的语气告诉他:“我们在整理,是为了更好地前进。他们不会希望我们永远停留在这里悲伤。”
她的存在,就像一道温暖的壁垒,勉强抵挡着那从内外同时侵袭林宸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直在角落里全力解析坐标、同时监控外部空间的莉亚,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咦。
她的全息影像波动了一下,脸上露出极度疑惑和专注的神情。
“检测到异常超微空间波动……非自然形成……带有极其微弱的、加密的定向信息流特征……”莉亚语速很快,双手在虚拟界面快速操作,“波动源无法锁定,仿佛来自维度夹缝……信号极其微弱且不稳定,正在尝试捕捉和放大……”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连沉浸在悲伤中的船员们也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紧张地望向莉亚。
是敌人吗?新的攻击?还是……之前那种无法理解的空间现象的后续?
苏慕雪的心也提了起来,她快步走到莉亚身边:“能解析内容吗?来源是哪里?”
“信号结构非常古老……加密方式……很奇怪,似乎有部分‘星穹修炼者’传承体系的特征,但又混杂了其他未知技术……”莉亚的眼中数据流疯狂闪烁,“正在尝试破解……波动正在衰减……太快了……”
就在那信号即将彻底消失的刹那,莉亚猛地抬起头:“捕捉到核心片段!强行破译中……信息不完整,缺失严重……”
主屏幕上,一段断断续续、充满杂音和扭曲干扰条纹的音频开始播放,同时伴随的文字破译结果也是支离破碎:
“……宸……雪……听到……”(滋滋的杂音,仿佛跨越了无尽遥远的距离和障碍)
“……哀悼……牺牲……荣耀归于……”(一段低沉悲怆的音节)
“……共识……分裂……内战……警惕……”(信号剧烈抖动)
“……核心……被控……阴影……”(声音变得急促而模糊)
“……路径……危险……芯……关键……”(最后一个词几乎被噪音淹没)
“……保重……等……”(信号彻底消失,归于寂静)
音频结束了。
舰桥内一片死寂。
那段信息虽然模糊残缺,但蕴含的信息量却巨大得惊人!
首先,那声音……虽然扭曲失真,但苏慕雪和林宸几乎同时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感觉——那是林枫(林宸父亲)的声音!他还活着!他在某个极其遥远或特殊的地方,试图联系他们!
信息表达了哀悼,证实了他们最坏的猜想——“寰宇共识”果然因为虚无之眼事件而彻底分裂,内战已经爆发!而且似乎最高领导层(核心)已被控制,与“终末之影”脱不开关系(阴影)。他再次强调了“万界之芯”的重要性(芯……关键),并警告前路极其危险。
这突如其来的外界信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千层浪。
船员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惊、茫然,以及一丝得知外部巨大动荡后的无措。内战?“寰宇共识”自己打起来了?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苏慕雪的心沉甸甸的。外部局势的恶化远超预期。但他们也并非完全孤立的坏消息——林枫还活着,并且仍在关注着他们,试图传递信息。这本身就是一个微弱的慰藉。
她看向林宸。他也正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尽管那只是扬声器),黯淡的眼眸中情绪复杂无比——有得知父亲消息的激动和担忧,有对局势的沉重,那深重的自责似乎也因为这份来自长辈的、跨越时空的关怀,而被冲淡了那么一丝丝。父亲没有责怪他,而是表达了哀悼和提醒……
就在这时,还没来得及消化林枫讯息带来的冲击,负责传感器监控的卡尔猛地大喊起来,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一丝不确定的希望?
“不明船只接近!方位089,速度很快!识别信号……识别信号是……‘薪火守望’!是他们!是我们的接应信号!”
什么?!
所有人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慕雪猛地转向主屏幕。只见遥远的星空背景下,三艘呈流线型、涂装着跃动火焰徽记的中小型高速舰艇,正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迅速而灵巧地避开漂浮的残骸,朝着“穹光号”的方向疾驰而来!它们发出的识别信号稳定而清晰,正是之前与“薪火守望”约定好的、最高优先级的友好代码!
“确认信号码!全员警戒!但……不要表现出敌意!”苏慕雪压下心中的狂喜和难以置信,迅速下令。经历了这么多,她必须保持谨慎。
莉亚快速核对:“信号码完全匹配,无伪装迹象。是‘薪火守望’先遣侦查小队‘萤火’编号!”
几分钟后,三艘“萤火”高速舰优雅地悬停在“穹光号”附近,它们体型虽小,但姿态灵动机敏,显示出极佳的操控性。其中一艘缓缓靠近,与“穹光号”保持了安全距离,随后发来了通讯请求。
苏慕雪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染血的衣领,接通了通讯。
主屏幕上出现了一位身穿“薪火守望”制服、面容坚毅、眼神锐利却带着善意的中年女性军官。她看到舰桥内一片狼藉、人人带伤的景象,眼中立刻闪过深深的震撼和悲痛。
“这里是‘薪火守望’先遣队,‘萤火一号’。请问是‘穹光号’及林宸阁下、苏慕雪阁下吗?”她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清晰而沉稳。
“我是苏慕雪,‘穹光号’代理船长。”苏慕雪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感谢你们的到来,‘薪火守望’。我们……需要帮助。”
那位女军官——代号“萤火”的队长——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沉重而迅速:“我们收到了你们最后发出的、关于虚无之眼的预警和坐标信号,但随后信号就中断了。我们一路搜寻,根据可能脱离的轨迹计算了十几个区域,终于找到了你们……看来,你们经历了一场恶战。”
她的目光扫过惨烈的舰桥,语气变得更加肃穆:“向所有英勇的牺牲者致敬。我们带来了紧急维修工程师、医疗物资、能量电池和部分备用零件。请允许我们立即登舰协助!”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过多询问,只有 immediate and practical help.
这一刻,巨大的 relief 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苏慕雪的心头,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强撑了许久的坚强几乎决堤。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谢谢!允许登舰!非常感谢!”
很快,数条连接通道建立。“薪火守望”的工程人员和医疗人员穿着防护服,带着大量的物资和设备,高效而安静地进入了“穹光号”。他们没有过多言语,只是用同情和坚定的目光与幸存船员们交流,然后立刻投入到工作中。
专业的工程师开始评估飞船损伤,更换熔断的线路,修复推进器接口。医疗人员带来了先进的药物和设备,立刻支援莎拉医生,对重伤员进行更有效的救治。珍贵的能量电池被接入飞船能源网络,原本黯淡的灯光肉眼可见地变得明亮了一些,生命维持系统的运行也更加平稳。
“穹光号”这艘几乎瘫痪的巨兽,仿佛终于被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开始缓慢地恢复一丝生机。
船员们看着这些忙碌的身影,看着带来的宝贵物资,死寂的眼神中,终于重新燃起了一点点的光。他们不再是孤独地漂浮在绝望的深空中等死。援军到了,希望到了。
一位“薪火守望”的资深工程师在初步检查后,找到苏慕雪,语气凝重但充满信心:“损伤很严重,主体结构没事,但系统瘫痪超过60%。给我们一点时间,能先把维生、稳定和短途航行系统恢复到安全水平。但要进行跃迁或者高强度作战,还需要大修。”
“足够了!非常感谢!”苏慕雪连声道谢。
她回到林宸身边,发现他也正默默看着这一切。那些“薪火守望”的医护人员正在小心地为他做更详细的检查,使用便携式仪器扫描他体内的能量状况。
“你看,”苏慕雪握住他的手,声音轻快了一些,“我说过,我们不是一个人。希望来了。”
林宸的目光追随着那些忙碌的、来自“薪火守望”的身影,看着船员们脸上那重新焕发的一丝生气,他黯淡的眼底,似乎也微弱地反射了一点那跳动的“萤火”之光。
他依旧虚弱,体内的虚无侵蚀依旧冰冷刺骨,内心的自责和重担并未完全放下。但是,父亲的讯息带来了外界的真相和遥远的牵挂,而“薪火守望”的到来,则带来了切切实实的援助和温暖的曙光。
绝望的坚冰,似乎终于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余烬之中,终有微光亮起。
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动荡不堪,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得以喘息,得以获得继续前进的一点点力量和……那名为希望的、最珍贵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