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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沙漏

>世界静止的那一刻,我正打磨着沙漏玻璃。

>雨滴悬在半空,飞鸟凝固成剪影,整个地球陷入绝对寂静。

>作为沙漏匠人,我发现自己竟能在凝固的时间中自由行动。

>更诡异的是,我随身携带的沙漏在静止世界里仍正常流动。

>当我在超市发现唯一能动的女孩时,她指着我的沙漏尖叫:

>“你的沙漏在倒流!每次你用它救人,时间就加速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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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次调整游丝卡扣时,窗外的雨滴悬在了半空。

工作室里弥漫着刚切割完玻璃的粉尘气味,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我屏着呼吸,指尖捻着那枚比米粒还细小的黄铜卡扣,凑近眼前,借助高倍放大镜,将它小心翼翼地嵌入玻璃内管与黄铜基座的缝隙。动作必须精确到微米,任何一丝偏差,都会让这枚沙漏的核心——那决定时间流速的关键枢纽——失去精准的韵律。就在卡扣最终归位,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嗒”一声轻响时,窗外的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

不是那种突如其来的轰鸣或黑暗。是寂静。一种庞大、沉重、吞噬一切的寂静,毫无预兆地降临,瞬间压灭了窗外城市所有熟悉的背景音——汽车引擎的嗡鸣、远处工地的打桩声、楼下孩童的嬉闹、甚至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响动……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工作室里,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回响,突兀得令人心悸。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滴饱满的雨水,正悬在窗外防盗窗锈迹斑斑的铁条下方,凝滞不动,边缘被午后的阳光穿透,折射出一点锐利而冰冷的光。一只麻雀,保持着奋力振翅的姿态,翅膀完全张开,小小的身体却凝固在离窗台不到半米的地方,像橱窗里制作精美的标本。远处街道上,一辆鲜红的轿车,车头冲出了斑马线,在它前方,一个行人抬起的脚悬停在离地几厘米的空中。所有运动,所有声音,所有属于时间的动态痕迹,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幅巨大、无声、纤毫毕现的静物画。

死寂。

我猛地站起来,带倒了工作椅,椅背撞在工具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真实。它提醒我,我还在这里。

“喂?”我对着空荡荡的工作室喊了一声,声音干涩,撞在墙壁上,立刻被那无处不在的寂静吸收、稀释,显得虚弱而可笑。

没人回应。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粗重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动。我走到窗边,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玻璃。窗外,那个抬脚的行人,表情凝固在一种茫然和一丝来不及浮现的惊恐之间。对面居民楼的阳台,晾晒的衣物纹丝不动,水珠悬在衣角。整个世界,除了我,似乎只剩下绝对的静止。

心在胸腔里擂鼓,撞击着肋骨。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向工作台,一把抓起手机。屏幕亮着,但时间数字彻底凝固了:15:07:23。无论我怎么戳按,滑动,重启,它都顽固地定格在那个瞬间。我又扑向墙上那架老式的、需要上发条的机械挂钟。黄铜钟摆停在最底端,分针和时针,如同焊死在表盘上,纹丝不动。一种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开始,顺着脊椎向上蔓延。

混乱的念头在脑子里冲撞:心脏病?脑溢血?某种集体性的神经毒素?还是……世界真的停摆了?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回工作台上,落在那只刚刚完成核心组装、还未来得及封入玻璃外壳的沙漏上。它是这凝固世界里唯一的异数。

纤细的玻璃内管悬在黄铜基座之间,里面盛着晶莹剔透的白色细沙。此刻,这些沙子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无比舒缓的节奏,从上方的玻璃泡,穿过细如发丝的颈部,源源不断地流向下方的玻璃泡。沙流稳定、从容,带着一种无视一切的、近乎神性的韵律。一粒粒细沙坠落,在下方堆积成一个小小的、缓缓增高的圆锥体。沙粒摩擦的微响,沙沙……沙沙……在这死寂的坟墓里,成了唯一的、具有生命力的声音。

我像被磁石吸引,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冰凉的玻璃内管。指尖传来细微的震动——是沙粒流动带来的真实触感。这沙漏,无视了世界的绝对静止,自顾自地丈量着只属于它自己的时间。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心,如同捧着一簇随时会熄灭的火焰,又像捧着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那沙流的节奏,稳定得令人心慌。它是我与这个被冻结的世界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有人吗?”我对着凝固的空气再次呼喊,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回应我的,只有手中沙漏那单调而固执的沙沙声。这声音既是慰藉,也是更深的恐惧——它证明时间仍在流逝,但只为我,只在这小小的玻璃囚笼里。

必须出去看看。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抑制。或许……还有别人?或许只是这片区域?或许……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玻璃粉尘的空气冰冷地灌入肺叶。我脱下沾满金属碎屑和抛光粉的工作围裙,犹豫了一下,将那只仍在流淌的沙漏小心地揣进工装裤的口袋里。隔着粗糙的布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微弱的震动和那份固执的温度。它是我唯一的锚。

推开工作室吱呀作响的旧木门,楼道里同样死寂。光线从楼梯间的采光窗透进来,无数悬浮的尘埃颗粒清晰可见,凝固在空气中,构成一片片静止的薄雾。邻居老张家的大门敞开着一条缝,他肥胖的身躯卡在门缝里,一只手伸向门外的方向,脸上是凝固的惊愕表情。他的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一只苍蝇悬停在他油光发亮的额头上方几毫米处,翅膀展开的姿态纤毫毕现。时间在这里被抽干了所有活力,只留下逼真的、令人窒息的标本感。

我屏住呼吸,侧身从他僵硬的躯体旁挤过,走下楼梯。每一步都踏在绝对的寂静里,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被放大,显得格外孤独和突兀。走出单元门,外面的世界更加触目惊心。

街道是凝固的河流。车辆保持着冲刺或刹停的姿态,如同被瞬间冻结的钢铁洪流。行人姿态各异,有的在奔跑,有的在交谈,有的低头看着手机,此刻都成了城市雕塑群。一只流浪狗跃起的动作被定格在半空,身体舒展,毛发向后飘飞。树叶保持着被风吹拂的卷曲姿态,却不再摇曳。阳光依旧明亮,照耀着这一切,却失去了温度,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博物馆展柜照明灯般的质感。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我站在人行道上,环顾四周。只有风?不,连风都死了。只有光?光也凝固了。只有我,和我口袋里那沙沙作响的微小声响,是这无边死寂里唯一的活物。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

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绝对静止的动静,极其突兀地刺入了我的感知。

是声音!

极其细微,短促,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像是……货架被什么东西轻轻刮擦了一下?

声音的来源,是街道斜对面那家规模不小的“惠民超市”。超市巨大的玻璃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那点声响,就是从那片昏暗深处传来的!

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不是幻觉!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还有别人?还有人能动?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散了盘踞心头的恐惧和孤独。我拔腿就向超市大门冲去,脚步在寂静的街道上激起空洞的回响。

冲进超市大门,内部的光线陡然变暗。一排排高耸的货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阵列,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熟食区残留的油腻气味、水果区熟透的甜香,还有冷冻柜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这些气味分子同样凝固着,混合成一种怪异沉闷的背景。凝固的人群姿态各异,推着购物车的,弯腰挑选商品的,举着商品查看标签的……他们都成了货架间诡异的装饰品。

“有人吗?”我压低声音喊道,声音在空旷的超市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期待。

回应我的,只有死寂。

难道真是错觉?我的心沉了下去。不,刚才肯定听到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侧耳倾听,放轻脚步,在货架的迷宫中穿行。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绕过堆满膨化食品的货架,声音的来源终于暴露在我眼前。冷藏区的灯光比其他地方亮一些,一排排高大的冷柜门敞开着,散发出更强的寒意。就在其中一个冷柜前,一个穿着超市员工制服的年轻女孩正背对着我,她的动作显得异常笨拙而吃力。她手里紧紧抓着一袋冷冻水饺,身体却极其缓慢地、如同在超高粘度的胶水里挣扎一般,试图把水饺塞进旁边一个僵硬的、推着购物车的老太太手里。每一次挪动,她的手臂都像是在对抗无形的巨大阻力,发出极其轻微的、肌肉紧绷的呻吟。她的动作,慢得令人心碎。

“喂!”我忍不住提高音量,又惊又喜。

那女孩的动作猛地一滞,如同受惊的小鹿。她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扭过头,动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人。当她的脸完全转过来,正对着冷藏柜惨白的灯光时,我看到的是一张被巨大恐惧和绝望彻底扭曲的脸。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干裂起皮。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在冷柜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那双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收缩,眼白里布满了血丝,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没有看到同类的慰藉,只有一种濒临崩溃的、纯粹的恐惧,仿佛我是从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

“你……”她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像是生锈的门轴在转动。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我身上,然后,极其艰难地向下移动,最终定格在我的工装裤口袋上——那里,装着那只还在流淌的沙漏。

她的视线凝固在那里,时间仿佛在她身上也停滞了几秒。紧接着,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撕裂了超市的死寂!

“啊——!!!”

那叫声饱含着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绝望,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撞在敞开的冷柜金属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手中的冷冻水饺袋子脱手飞出,砸在地上。她顺着冷柜门滑坐到冰冷的地面,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地抱住头,仿佛要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看不见的点。

“别过来!”她嘶声尖叫,声音破碎,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别碰我!你的……你的沙漏……它在倒流!它……它在倒流!”

倒流?

这两个字像冰锥刺入我的脑海。我下意识地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沙漏。冰凉的玻璃触感传来。我把它举到眼前,凑近冷藏柜惨白的光线。

没错,细沙依旧在流淌。但……流向?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头皮阵阵发麻。我死死盯着沙漏的颈部。晶莹的白色细沙,正一粒粒,坚定地、从容地,从下方那个本应承接沙流的玻璃泡,逆着重力,向上方的玻璃泡倒流回去!

沙漏……在倒计时?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甚至超过了世界本身的静止。它是这个凝固宇宙里唯一的变量,唯一流动的东西,现在却告诉我,它在逆行?它在倒计时?

“你看!你看啊!”女孩蜷缩在冷柜边,颤抖的手指绝望地指向我手中的沙漏,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形,“它……它每次动……时间就……就塌掉一点!它……它在吃时间!它在把我们……把我们剩下的时间……吸走!”

吃时间?塌掉?

我猛地抬头,目光越过货架,投向超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凝固的街道,凝固的城市,凝固的天空……一切看起来依旧死寂,似乎毫无变化。

但……真的没有变化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直觉,像冰冷的电流瞬间爬过我的脊椎。空气似乎变得更“沉”了?那无处不在的寂静,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更粘稠、更令人窒息的物质?光线……光线似乎也黯淡了一丝?一种无形的压力,像深海的水压,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地压在我的胸口,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沙漏在倒流。它在倒计时。而每一次使用它……或者说,每一次它在凝固的世界里流动……都在加速某种不可逆的崩坏?

“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目光死死锁在女孩惊恐的脸上,“你怎么知道它在倒流?你怎么知道……它在‘吃’时间?”

女孩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她死死盯着那倒流的沙漏,眼神里充满了憎恶和恐惧,仿佛那是一件带来灾祸的邪物。

“我……我有一个……”她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指向自己制服胸前的口袋。口袋微微鼓起一个方形的轮廓。“……一样的……在动……但它……它不一样……”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组织语言。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嘶哑地挤出几个词:“它……它变快了……它……在追我……时间……时间在追我……要碾碎我!”

一样的沙漏?也在动?但……在追她?时间在追她?

巨大的谜团如同浓雾般涌来。我正要追问,女孩却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瞬间爆发的、远超之前的恐惧而几乎缩成了针尖。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我的身后,仿佛看到了比凝固的世界本身更可怕的东西。

“不……不!又来了!”她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濒死的呜咽,身体猛地向后缩,脊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冷柜金属壁,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指甲几乎要抠进皮肤里,“它……它们……在……在看……”

她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再也说不出来。只有那捂着眼睛的指缝里,溢出无声的、绝望的泪水。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回头,顺着她刚才视线聚焦的方向望去。

那里是超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凝固的街道景象。光线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在我的脚下投下一片方形的光斑。光斑的边缘,清晰地映照出我自己的影子,还有……还有我手中那只倒流沙漏的模糊轮廓。

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

没有怪物,没有幽灵,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实体威胁。只有窗外凝固的世界,和玻璃上模糊的倒影。

“它们?谁?看什么?”我转回头,声音因为紧张而绷紧。女孩已经彻底崩溃,只是拼命摇头,把自己蜷缩得更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动物般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那感觉并非来自视觉或听觉,更像是某种……空间本身的异样感?

我下意识地再次低头,看向手中倒流的沙漏。

沙流依旧在向上倒行。但就在我凝视它的瞬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透过那流淌的、晶莹剔透的沙流,透过上方玻璃泡的弧形表面,我仿佛看到了一些……别的景象。

不再是眼前超市货架的倒影。

那景象模糊、扭曲,如同隔着一层剧烈晃动的水面。背景是深邃无垠的、令人心悸的黑暗。而在那黑暗之中,缓缓浮现出……一些难以名状的巨大轮廓。它们庞大到超乎想象,如同沉没于宇宙深渊的远古山脉,边缘模糊不清,只呈现出令人压抑的、非几何的怪异剪影。它们似乎没有眼睛,但我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冰冷、漠然、仿佛在观察培养皿中微生物般的“视线”,正穿透了沙漏的玻璃,穿透了凝固的时间,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

那视线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没有恶意,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观察”。

“呃……”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胃部剧烈地翻搅。我猛地移开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额头上瞬间沁满了冰冷的汗珠。

“你……你也看见了?”女孩颤抖的声音从地上传来,带着一种绝望的了然。她依旧蜷缩着,但捂着眼睛的手指微微松开一条缝隙,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指缝,惊恐万分地看着我煞白的脸。

“……那是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仅仅是惊鸿一瞥,那种被非人存在“注视”的寒意,已经深深烙印在骨髓里。

“不知道……我不知道……”女孩拼命摇头,泪水混合着汗水从脸颊滑落,“它们……一直在……在玻璃的反光里……在黑暗的地方……在……在沙漏后面……看着……像看虫子……”

她的话语支离破碎,却在我脑中勾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那些巨大、沉默、存在于沙漏倒影彼端的观察者。它们就是女孩恐惧的根源?是时间崩塌的推手?还是……仅仅是冷漠的看客?

口袋里的沙漏沉甸甸的,那倒流的沙沙声此刻听起来,不再仅仅关乎时间的流逝,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倒计时,一种向着未知深渊滑去的刻度。

必须离开这里!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超市巨大的玻璃窗如同暴露在外的伤口,外面凝固的世界里,是否也隐藏着那些来自黑暗的“视线”?这空旷的、充满凝固人群的空间,此刻显得无比危险。

“跟我走。”我压下翻腾的恐惧,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朝地上的女孩伸出手。她的眼神依旧充满惊恐和怀疑,在我和那只沙漏之间来回扫视。

“去……去哪?”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找个安全的地方。不能待在这里。”我坚持伸着手,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只有我们能动。必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你……还有你的沙漏。”

听到“沙漏”二字,她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自己胸前的口袋。那里面,装着她自己的、同样在凝固世界中流动的“异数”。她犹豫着,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判断我话语中的分量和意图。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她咬了咬下唇,极其缓慢地、带着万分的警惕,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凉,汗湿,还在微微颤抖。

她的触碰很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悸,仿佛我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我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腕,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脉搏在皮肤下急速而紊乱地跳动。她借力,摇摇晃晃地从冰冷的地面站起来,身体依旧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因为一点风吹草动而彻底断裂。

“走。”我低声道,不再看那令人心悸的落地窗,拉着她,迅速转身,朝着超市深处、远离大门的员工通道方向移动。那里通常通向仓库和后门,光线更暗,通道也更狭窄,或许能提供一些遮挡,避开那无处不在的、来自玻璃和黑暗深处的冰冷“视线”。

每一步都踏在粘稠的寂静里。绕过堆满纸箱的货架,穿过弥漫着洗涤剂气味的清洁用品区,员工通道的绿色安全出口指示灯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亮着,像一个沉默的指引。推开厚重的防火门,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灰尘和纸板箱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通道狭长,只有几盏低瓦数的吸顶灯提供着聊胜于无的照明。两边堆放着废弃的货架和杂物,投下大片扭曲的阴影。

“我叫陈时。”我一边警惕地扫视着通道前方和两侧的阴影,一边低声说,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女孩的恐惧。手中倒流的沙漏被我握得更紧,冰凉的触感是唯一的真实感。

“……李薇。”身后传来细如蚊蚋的回答,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紧紧跟在我侧后方,身体几乎贴着我,我能感受到她压抑的呼吸和细微的颤抖。

“你的沙漏,”我放慢脚步,侧过头,目光落在她紧捂着胸口的制服口袋上,“它……也在动?但和我的不一样?”

李薇的身体明显又僵了一下。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挣扎。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恐惧,从口袋里掏出了她的沙漏。

那确实是一只沙漏。大小和我的差不多,同样精致的玻璃和黄铜结构。但里面的沙砾……是暗红色的,像凝固干涸的血。更令人心悸的是,那暗红色的沙流流淌的速度,快得惊人!沙粒如同细小的血珠,疯狂地从上方的玻璃泡倾泻而下,在下方堆积,几乎形成了一道不间断的红色细流。它流淌的速度,比我的白色沙漏倒流的速度快了何止十倍!那沙沙声也更急骤、更密集,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在人心上,带着一种疯狂的、令人焦躁的流逝感。

“它……停不下来……”李薇的声音带着哭腔,死死盯着那疯狂流逝的血红沙漏,眼神里充满了绝望,“越来越快……快得……像在追着我跑……我……我感觉……我的时间……被它……被它吸走了……”

她的沙漏在疯狂正流?加速流逝?而我的,在倒流?这截然相反的异象,如同两把冰冷的钥匙,试图插入同一把混乱的锁孔。

“它……它什么时候出现的?”我追问,心脏随着那血红沙流的急骤声响而阵阵发紧。

“就……就在一切停下的那一刻……”李薇的声音抖得厉害,“我……我本来在整理货架……然后……然后就都停了……只有我……还有它……”她死死攥着那血红的沙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它……它一开始也慢……但……但只要我害怕……只要我……想动……它就……它就越来越快……像……像催命符……”

恐惧会加速她的时间流逝?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倒流的沙漏。它依旧保持着那种缓慢、固执、逆流而上的节奏。难道……它的倒流,也与我的某种状态相关?我的……行动?我的意志?

就在这时,我们走到了员工通道的尽头。一扇厚重的金属后门紧闭着,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工具间,门虚掩着。我示意李薇停下,侧耳倾听。门外一片死寂。

我轻轻推开工具间的门。里面空间不大,堆放着扫帚、拖把、水桶和一些清洁剂。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悬在屋顶。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大片的玻璃,只有粗糙的墙壁和堆叠的杂物。这狭小的空间,此刻竟给人一种诡异的“安全”感。

“先在这里。”我低声道,拉着李薇闪身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厚重的工具间门在身后关上。门轴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隔绝了外面通道昏暗的光线和大部分空间。昏黄的灯光下,灰尘在空气中凝固不动。我们将两个空的水桶倒扣在地上,勉强当作凳子坐下。

狭小的空间暂时隔绝了那种无处不在的、被巨大阴影窥视的恐怖感,但死寂和沉闷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李薇紧抱着她那个疯狂流逝的血红沙漏,缩在角落,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警惕的目光不时扫过我,更多的则是惊恐地盯着工具间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门外随时会有什么东西破门而入。

我摊开手掌,将我那倒流的白色沙漏放在膝盖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沙沙的细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两种节奏——我沙漏缓慢的倒流声和李薇沙漏急骤的正流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首诡异的时间二重奏。

“我们需要光。”我打破沉默,声音在工具间里显得有些突兀。真正的光源,能驱散阴影,或许也能驱散一些那来自黑暗深处的无形压力。我站起身,开始在堆放的杂物里翻找。扫帚、破抹布、几瓶标签模糊的清洁剂……最终,在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里,我摸到了一个圆柱形的硬物。

手电筒!

我把它掏出来,沉甸甸的,是那种老式的金属外壳手电筒。我抱着微弱的希望,用力推了一下开关。

“咔哒。”

开关清脆地响了一声。

没有光。

意料之中。凝固的世界里,电池内部的化学反应也停止了。我掂量着手电筒冰凉的金属外壳,目光下意识地落回膝盖上那只倒流的沙漏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猛地闪现。

既然这只沙漏能在凝固的时间里流动……那么,它释放的能量……是否可以……

这想法毫无根据,近乎疯狂。但在这个一切常理都已崩塌的世界里,疯狂本身或许就是唯一的逻辑。

我拿起倒流的沙漏,将它的玻璃外壳,轻轻靠近手电筒的金属外壳。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沙漏内部那微弱却持续的震动。然后,我集中精神,将全部意念灌注于那流淌的沙砾之上——不是试图改变它的方向或速度,而是想象着,引导着那股驱动沙砾流动的、无形无质的力量,让它顺着玻璃外壳,传递到手中的金属手电筒上。

就像……为一块耗尽的电池强行注入电流。

这过程艰难无比。我并非操控者,更像是一个笨拙的、试图在激流中舀水的孩子。沙漏中的能量(如果那真的是能量)似乎有它自己的意志,微弱、顽固、难以驾驭。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滑落,滴在膝盖上。我努力捕捉着那沙流带来的微弱震颤感,想象它是一道涓涓细流,强行注入手电筒干涸的“河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具间里只有两种沙漏的声响和我的喘息。李薇蜷缩在角落,瞪大了眼睛,恐惧中混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看着我这近乎癫狂的举动。

就在我精神即将耗尽,手臂开始酸痛发麻,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滋啦……”

一声极其微弱的、电流不稳的轻响,从手电筒的头部传来!

紧接着,一道昏黄、闪烁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光芒,猛地刺破了工具间的昏暗!

光!

虽然微弱,虽然极不稳定,如同风中残烛,但它确确实实是光!它不再是凝固世界的一部分,它是活的!它在跳跃!

“亮了!”李薇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倾,眼中的恐惧第一次被一种纯粹的、劫后余生般的震惊所取代。

昏黄的光斑在粗糙的墙壁上晃动,驱散了角落最浓重的阴影,也照亮了李薇脸上残存的泪痕和难以置信的神情。那微弱的光线,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这狭小的避难所。它不仅仅照亮了物理的空间,更在某种程度上,驱散了盘踞在我们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阴霾。

光,是活的希望。

我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激动,几乎要欢呼出声。这证明了我的沙漏确实蕴含着某种能突破时间静止的力量!它并非只是倒计时的丧钟,它也可能是……钥匙?是工具?

然而,这股激动还没来得及完全释放,就被眼前发生的景象硬生生掐断。

就在手电筒发出光芒的同时,我膝盖上那只倒流的白色沙漏,其顶部靠近黄铜封盖的玻璃壁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道裂痕!

那裂痕极其细微,像头发丝一样,只有凑近了才能勉强看清。但它出现得如此突兀,如此刺眼,如同一个冰冷的嘲讽。它清晰地蜿蜒在晶莹的玻璃上,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代价。使用这份力量,并非没有代价。每一次尝试,每一次撬动凝固的规则,都在加速这承载着唯一变量的脆弱容器的崩解!

裂痕……

李薇也看到了。她脸上刚刚浮现的那一丝光亮瞬间熄灭,被更深的恐惧覆盖。她猛地抬头看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李薇怀里,那只疯狂流逝的血红沙漏,其沙流速度骤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极限!暗红色的沙粒几乎连成了一道模糊的、向下倾泻的血线!那沙沙声密集得如同暴雨击打铁皮屋顶,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毁灭性的急促感!

“啊!”李薇发出一声痛苦短促的呻吟,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暴起,整个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顺着水桶滑向地面,蜷缩着剧烈颤抖起来。她死死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眼神涣散,充满了窒息般的痛苦。

“李薇!”我惊呼一声,顾不上自己沙漏上的裂痕,立刻蹲下身扶住她。她的身体冰冷,脉搏快得吓人,仿佛下一秒心脏就要不堪重负而爆裂。

我的沙漏产生作用(点亮手电筒)——出现裂痕(代价)——同时,李薇的血红沙漏疯狂加速——她遭受剧烈痛苦!

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诡异的、致命的同步性!我的每一次行动,每一次试图利用沙漏的力量,不仅消耗我自己的“时间容器”,更在同步地、疯狂地压榨着李薇的生命时间?那血红的沙漏,就是她生命的倒计时?!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刺骨。我点亮了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代价却是在加速同伴的死亡倒计时!

工具间昏黄闪烁的光线下,李薇痛苦蜷缩的身影和我手中那带着裂痕、倒流缓慢的沙漏,构成一幅残酷的图景。光与影,生与死,希望与代价,在这个凝固的末日里被扭曲地捆绑在一起。

我该怎么办?停止一切行动,眼睁睁看着黑暗和恐惧吞噬我们?还是继续使用这力量,同时将李薇更快地推向毁灭的深渊?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僵持时刻,工具间那扇薄薄的木门,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

“叩。”

像是指甲,或者什么坚硬的小东西,轻轻敲在了门板上。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我和李薇的身体同时僵住。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们。李薇猛地停止了颤抖,惊恐万状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连呼吸都屏住了。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沙漏,另一只手迅速抓起了旁边地上一个沉重的金属扳手,心脏狂跳,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那些在玻璃反光中窥视的、巨大沉默的阴影?它们找来了?

“叩。”

又是一声。比刚才清晰了一点,位置似乎也移动了,在门板的下方。

不是幻觉!

我屏住呼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金属扳手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镇定。我示意李薇保持绝对安静,然后踮起脚尖,像一只潜行的猫,无声无息地移动到门边。昏黄闪烁的手电光将我的影子拉长,投在门上,微微晃动。

我侧过头,将耳朵极其小心地贴在冰冷的木门上,仔细倾听。

门外,一片死寂。

刚才的叩击声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我知道,它存在过。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试探?或者说,一种小心翼翼的联络?

时间在凝固的寂静中煎熬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我却不敢抬手去擦。李薇蜷缩在角落,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恐惧的呜咽溢出喉咙,只有那双瞪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濒临极限的惊恐。

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时——

“叩、叩叩。”

三声!短促、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这次是在门板的中部。

不是随机的敲击!这节奏……带着某种意图!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松开紧握扳手的手,缓缓地、带着十万分的小心,将手伸向门内侧那冰冷的金属门把手。金属的凉意刺入掌心。

李薇惊恐地看着我,拼命摇头,眼神里全是阻止。

但我必须知道外面是什么。是威胁?还是……别的可能?

我给了她一个尽量镇定的眼神,示意她退后。然后,屏住呼吸,手指用力,极其缓慢地转动了门把手。

“咔哒。”

门锁弹开的轻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猛地将门向内拉开一条仅容一瞥的缝隙,身体紧绷,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的冲击。

门外,是昏暗的员工通道。凝固的尘埃在空气中悬浮。一切如常。

没有怪物,没有阴影,没有预想中的恐怖景象。

只有……一只猫。

一只姜黄色的、瘦骨嶙峋的流浪猫。

它静静地蹲坐在工具间门外的水泥地上,距离门槛只有半步之遥。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发亮,正一眨不眨地、平静地仰望着我。

它的姿态是静止的——如同这凝固世界里的一切。然而,就在我打开门缝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尖,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真实地向上翘了一下。

幅度很小,但在绝对的静止中,这微小的动作如同黑夜中的灯塔般醒目!

它……能动?!虽然极其微弱、极其艰难,但它确实能动!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浪般拍打着我。还有别的生命能突破这凝固的枷锁?哪怕只是最细微的一丝?

我下意识地低头,目光扫过它瘦骨嶙峋的身体。当视线落在它脖颈下方时,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里,在它脏兮兮的姜黄色毛发间,用一根粗糙的麻绳,系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薄薄的黄铜片粗糙卷成的圆筒,像一枚微型的号角,或者……一个极其简陋的容器。

而在那黄铜圆筒敞开的顶端,极其微弱地、闪烁着一点米粒大小的、柔和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和稳定感。它不同于我手中沙漏倒流的冰冷,也不同于李薇那血红沙漏流逝的疯狂。它静静地闪烁着,如同寒夜尽头一颗遥远的星辰。

这光……这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这被一只艰难挣扎的流浪猫带来的光……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昏暗的通道,投向通道尽头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厚重金属后门。一个念头,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重的疑虑,如同闪电般劈开脑海:

难道……我们……真的不是唯一幸存的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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