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裂茧冰剪谋生路,分巢新雏待春声
王媒婆的脚板在黄土路上扬起的尘烟还没散尽,汪家上下便弥漫开一股既期待又紧张的气氛。
钱左秀仿佛年轻了十岁,枯瘦的手脚麻利起来,指使着全家如同迎接一场大考。
“细能,把你那头发用篦子篦篦!油得能炒菜了!”钱左秀叉着腰,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这个即将相亲的儿子。
“还有那身上衣,换下来!穿你哥那件过年才上身的新蓝布褂子!老大,把你那件褂子找出来,给老二穿上,……啧,肩膀窄了撑不起来?凑合穿!总比你那身油泥强!”
汪细能难得没顶嘴,搓着手嘿嘿直笑,眼神里是男人对媳妇最原始的憧憬。
他特意跑到缸里取了盆水,用冰冷的溪水狠狠搓了把脸,对着水面呲牙咧嘴地练习“稳重”的表情,嫂嫂的卧室现在是不能进的。
汪细能心里美滋滋盘算着:崔咏梅,邻村的姑娘,十九岁,听着就水灵。
这事要是真成了,他汪细能也要有自己的炕头热被窝,有自己的娃儿叫爹了!
那滋味,光想想就让他浑身燥热,比偷看潘高园喂奶时还带劲儿,而且这名正言顺!
汪细卫闷头劈柴,听着母亲的指挥和弟弟的傻笑,想着潘高园夜里和他说的那些话,心里沉甸甸的。
他偷偷瞟了眼抱着大狗子在屋檐下晒太阳的潘高园,媳妇脸上那温顺的笑容,他总觉得有点虚,像糊窗户的纸,一戳就破。
起新房?分家?那得多少钱?他辛苦挣了这些年的钱,爹娘攒了一辈子,土坯墙里抠出来的那点家底,够给细能娶媳妇就不错了,哪还有余钱再起一栋房?
再说起房子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先说物料,那木材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门窗需要的木材都还是小事情,那椽木楼板才是大头,那可是海量的木材。
起房子的找到好的胚土制作瓦片,过去也用茅草做屋顶,那是穷的没有办法的日子,现在下放到户了,各家自己过自己日子,还能用茅草盖屋?老汪家还要不要脸了?
地基需要的石头,抷土墙用的土,请人过来帮忙的伙食,哪一样不需要消耗无数人情和钱财?
他心里发愁,脸上却不敢露,只是斧头落得更重了些,木屑飞溅。
潘高园抱着大狗子,手指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看似悠闲,心里却绷着一根弦。
她看着婆婆翻箱倒柜,把压箱底、平时舍不得用的半新搪瓷脸盆找了出来,又指挥着汪细卫和汪细月,把堂屋里那张好点的的八仙桌擦了又擦。
钱左秀甚至破天荒地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让汪细月去村口小卖部,挑买半斤最便宜的水果糖回来撑场面,免得只有自家的瓜子花生,让人看轻了。
这点糖,平时是绝对舍不得买的,逢年过节才抠出几颗给孩子们甜甜嘴。
日子在紧张的准备中滑过,终于到了相亲这天,大清早,钱左秀安排一家人就把院子扫得能溜冰,连猪圈都撒了层厚厚的干玉米秆压味儿。
汪细能穿着哥哥松垮垮的蓝布褂子,头发抹了水,梳得一丝不苟,坐立不安地在堂屋门口张望。
汪老汉依然沉默着坐在他那个位置,嘴里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表情。
潘高园特意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一件碎花罩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抱着穿得干干净净的大狗子,坐在灶房门口的小板凳上,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院外的动静,等着自己小学同学的到来。
“来了来了!”汪细能眼尖,看到王媒婆那标志性的红头巾出现在村口小路上。
她后面跟着一个穿着时兴蓝色的确良袄子、梳着两条油亮大辫子的姑娘,旁边还有个面色严肃的中年妇人,显然是崔咏梅的娘,还有一个同样沉默的男人,那估计就是崔咏梅的爹。
王媒婆人未到声先至:“哎呀老嫂子!快出来迎迎!大王庄的崔咏梅姑娘和她家人来看家啦!瞧瞧这姑娘,多水灵,多齐整!”
她声音洪亮,半个汪家坳子都能听见,这是媒婆的本事,也是给双方抬脸面。
钱左秀脸上堆起前所未有的热情笑容,小跑着迎出去,一叠声地:“快请进快请进!路上辛苦!细能,死杵着干啥?倒茶!……他爹,烟!快拿烟!”
汪老汉终于收起了自己千年不变的冷漠,摆出笑脸忙不迭地把用旧报纸卷好的旱烟叶给崔咏梅她爹递过去。
崔咏梅母女进了院子,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扫射。崔咏梅个子不矮,身板看着挺结实,确实有股麻利劲儿。
她皮肤不算白,但青春饱满,一双眼睛大而亮,此刻毫不掩饰挑剔地打量着汪家的一切:低矮的土坯房,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墙角堆着的农具,还有圈里哼哼的猪。
她目光掠过汪细能时,停留了一下,汪细能紧张地挺直了腰板,露出一个自以为潇洒实则僵硬的笑容。
进了堂屋,分宾主落座。钱左秀赶紧把水果糖盘子推到崔咏梅母女面前。
崔咏梅她娘客气地推让了一下,崔咏梅却毫不客气的直接拈了一颗剥开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眼睛继续四处看。
“家里……几口人?”崔咏梅娘开口了,声音带着审视。
“六口!马上六口了!他爹,我,老大细卫两口子,还有个小孙子!细月马上就要嫁人了!”钱左秀抢着回答,特意指了指潘高园怀里的大狗子。
“喏,那就是我大孙子,结实着呢!这是细能,有把子力气,能挣钱!能干着呢!”
“哦。”崔咏梅娘点点头,目光落在汪细能身上,“一般都是靠什么挣钱?一个月……能挣多少?”
汪细能脸有点红,搓着手:“还、还行,跟着哥做活,习惯了。工钱……看活儿多少,好的时候……百十块吧。”
他声音越说越小,他哪有跟着汪细卫出去挣过钱?不过现在话赶话说到这里,硬着头皮瞎编。
崔咏梅嚼着糖,突然插话,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挑剔:“你们家这房子……够住吗?我听说细卫哥还带着嫂子孩子住一间?”她眼神瞟向潘高园那边,看了眼这个熟悉的陌生同学。
潘高园适时地抱着大狗子站起身,对大狗子柔声说:“乖,别吵着客人。”她动作从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钱左秀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不变:“够住够住!挤是挤点,但热闹!再说了,细能要是成家,我们老两口琢磨着,怎么也得想办法在旁边再起个小间!”
她这是给未来亲家画饼,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潘高园抱着孩子转身去灶房,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起小间?那点地方够干什么?这饼画得又硬又干。
崔咏梅撇撇嘴,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的挑剔更明显了。
她站起身:“婶子,我能看看……灶房和猪圈吗?” 这是农村姑娘相亲看家的惯例,考察未来生活环境和持家能力。
“行行行!随便看!”钱左秀赶紧引着她们去灶房。
灶房不大,光线昏暗,墙上挂着成串的干辣椒和几辫瓣大蒜,灶台还算干净,但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灶头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熏猪肉,角落里堆着柴禾,一口大水缸,旁边放着喂猪的泔水桶,气味混杂。
崔咏梅皱了皱鼻子,目光落在灶台上那个半新的搪瓷脸盆上,又扫了眼旁边碗柜里粗瓷碗的豁口,她没说话,但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到了猪圈,看着那两头哼唧的半大猪,崔咏梅脸色才稍霁。猪,是农村家庭重要的财产象征,能在正月就有这么大身子个,过年的时候肯定小不了。
回到堂屋,气氛有些微妙。
王媒婆察言观色,赶紧打圆场:“哎呀,老嫂子家日子是实在人家!你看这猪养得多好!细能这孩子也踏实肯干!崔咏梅娘,你看……”
崔咏梅娘沉吟了一下,拉着女儿到院子里低声说了几句,母子俩交流着什么。
崔咏梅脸上先是有些不情愿,后来不知听了什么,又点了点头,但回来时,下巴依旧微微扬着。
“老姐姐,”崔咏梅娘开口了,“两个孩子呢,我们看着也算有眼缘。就是这住的地方……确实窄巴了点。我们家崔咏梅从小也没受过挤兑……”
钱左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宣告没看上吗?
“不过呢,细能看着是个好后生。”崔咏梅娘话锋一转,“只要你们当爹娘的有个准话,等孩子们成家后,能尽快想法子分出去单过,哪怕是先搭个窝棚呢?我们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家。”
这话说得体面,但核心意思很明确:嫁过来可以,但不想跟公婆哥嫂挤一辈子,分家是前提条件。
钱左秀心里骂了句娘,脸上却只能挤出笑:“那是那是!肯定得想法子!不能让孩子们受委屈!”
她心里盘算着,起新房是别想了,但把猪圈旁边那块小空地平整一下,搭个土坯小房,或许……能行?只是这钱……
汪细能一听“分出去单过”,眼睛更亮了,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当家作主的样子,连连点头:“娘说得对!肯定想办法!”
潘高园在灶房门口,抱着吃饱了奶、开始打盹的大狗子,轻轻拍着,哄着孩子睡觉。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身上,也照亮了她眼底深处一丝如释重负的、冰冷的笑意。
崔咏梅那炮仗似的脾气和毫不掩饰的挑剔,钱左秀那强撑的许诺,汪细能那急不可耐的蠢样……一切都如她所料。
这汪家院落的死水,终于被她用一块叫做“崔咏梅”的石头,砸开了第一道裂缝。
分家,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而是悬在每个人头顶、不得不面对的刀。
她低头,用脸颊蹭了蹭儿子柔软温热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大狗子,睡觉觉咯……快了……”
院墙外,不知谁家的狗正对着天空狂吠,兴奋夹着害怕的声音从院外飘了进来,与这充满泥土气息、盘算着生存与出路的农家小院,互相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