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这不符合规律!”
议事厅内,林沐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她像一只被惹恼的小兽,将一卷写满了数字的竹浆纸,重重地拍在何维面前的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议事厅中的王波、陈岩、张武都吓得脸色发白。
然而,林沐仍然不管不顾地说:“老师,您在铜都学宫里教过我,支出必须小于收入,否则是就是寅吃卯粮,就会出现负债,最后就会失败!我们过日子如此,城市发展也是一样的道理。您看!”
她用手指点着纸上的赤字,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语气里带着一丝从学宫里带出来的、不容置疑的理论自信:“按照这个速度,十五天!最多十五天,我们的财政就会彻底崩溃!到时候,所有工程停摆,所有工人失业,我们甚至付不起给新移民购买口粮的钱!这将是一场灾难!”
何维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眼前这个因为财务问题而急得跳脚的女孩,褪去了总工程师的沉稳,反而更像那个当初在铜都学宫里,为了一个公式对错能跟老师争辩一整个下午的傻学生。
她的眼神清澈而执拗,闪烁着书本知识赋予她的纯粹光芒。
陈岩、王波、张武等人坐在下方,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很少见到林沐如此“失态”。
但他们都明白,林沐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所以,林沐,你的方案呢?”何维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暂停!必须立刻暂停!”林沐毫不犹豫地回答,仿佛这是教科书上唯一的标准答案,“暂停干船坞二期扩建工程、暂停新仓库区的修建、暂停对移民的口粮补贴,我们必须削减一切非必要的开支,上海港必须先活下来!等到贸易税能够覆盖上海港的日常支出,再考虑重启这些项目!”
“那那些因为工程停摆而失业的工人怎么办?那些拖家带口、信任我们才来到这里的移民怎么办?”何维问道。
“我们可以给他们发欠条!”林沐脱口而出,“用未来的税收做抵押!只要城市还在运转,只要我们能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
“用一张画出来的饼,去喂饱眼前饥饿的肚子?”何维打断了她,摇了摇头,“这种画饼,我两百年前吃的够多了,不想把画饼的技术从现代带到古代。”
林沐愣住了,不知道何维在说什么。
议事厅的其他人也是一头雾水。
何维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个热火朝天、生机勃勃的港口。
“我们不能浇灭他们眼中的希望。”
“可是老师,希望不能变成铜币!”林沐几乎要喊出来了,她的眼眶有些发红,充满了委屈和不甘,“财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它不是一个技术难题,靠画一张图纸就能解决的!”
整个议事厅,因为她这句近乎顶撞的话而陷入死寂。
老成的王波意识到不对,再这样下去,林沐怕是要和何维吵起来。
他连忙站起来打圆场:“林沐,你少说两句。天色晚了,老师也累了,让老师休息吧。”
林沐还想说什么,被陈岩一把拉住,拽着出了议事厅。
没想到林沐挣脱了陈岩的手臂,跑回来很认真地说:“老师,财源真的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后面追进来的王波、陈岩、张武听到这句话,几乎当场晕倒,恨不得上前捂住她的嘴。
跟谁犟嘴不好,偏偏跟老师犟这个。
何维却被她这股子认死理的劲儿给逗乐了,呵呵一笑:“你这小丫头,非要跟我犟到底是吧?那好,要是我真找到财源,怎么办?”
“我不信!”林沐挺起胸脯,毫不退缩地迎上何维的目光,“老师,我们打个赌!”
何维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赌什么?”
“就赌你发给我的那本《收支原理》!”她一咬牙,仿佛赌上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如果您赢了,我就亲手把那本书的第一章给烧了,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老师您比您自己书本上写的还厉害一百倍!”
“好,就这么定了。”何维笑道。
“要是老师您输了怎么办?”林沐眨巴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何维。
何维哈哈大笑,伸出手指点了点她,“要是我输了,上海港的第一执政就是你了,我亲自给你打下手,你说怎么削减,就怎么削减。”
林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走了。
夜幕降临,何维独自一人走出了议事厅。
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去寻找那个连他自己都还不确定的财源。
他信步走进了依旧灯火通明的集贸市场。
结束了一天劳作的工匠、码头工人、渔民们汇聚于此。
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水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息,喧嚣的人声充满了活力。
何维像一个普通的开拓者,默然穿行在人群中。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摊位,试图从这最直观、最鲜活的商品交换中,找到破局的线索。
卖陶器的摊位前,几个主妇在为了陶器的差价争得面红耳赤。
卖鱼干的摊位,生意最好,但也只是小本经营。
贩卖青铜工具的店铺里,工匠们在仔细地挑选着凿子和斧头,每一枚铜币都花得极为谨慎。
何维一路走,一路看。
珍珠、玳瑁、珊瑚,这些是上海港产出的高价值商品,但产量极不稳定,依赖运气,无法成为稳定的财政支柱。
鱼油、皮革、木材,这些是大宗商品,但利润有限,已被商队开发到了极致。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眉头也越皱越紧。
林沐的话如同魔咒,一遍遍在他脑中回响“财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不知不觉中,他被一阵争吵声吸引。
在集市最偏僻的角落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指着一个盐摊老板的鼻子怒斥。
“你这盐里兑了多少沙子!吃了拉肚子你负责吗?”
“这海盐从滩上刮下来就是这个样子,”盐摊老板一脸委屈,“我最多就是把它晒干了点,哪敢兑沙子啊!”
何维走了过去,那股熟悉的、带着苦涩味道的咸腥气钻入鼻腔。
盐摊上,堆着几筐灰扑扑的颗粒物,旁边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滩盐,一枚铜都币五十斤。
五十斤滩盐,才换一枚铜都币。
这个价格低到令人发指。
要知道,一名普通的码头工人,一天的薪水也有二三枚铜都币。
何维的思绪猛地一动,感觉似乎抓住了一根细若游丝的线。